指挥中心的喧嚣被厚重的隔离门隔绝,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医疗舱内,只剩下生命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如同亘古不变的心跳,敲打着凝固的空气。安德鲁斯博士及其团队在完成又一轮精细的参数调整和庞杂数据记录后,留下两名经验丰富的护士进行严密监控,便暂时退到外间休息区待命,将这片弥漫着消毒水气味和无声焦虑的空间,留给了死寂般的沉默,以及那个如同磐石般守在床边的身影。
陈默没有离开,甚至没有移动的意愿。他拖过一张简朴的高背椅,放在距离苏清雪病床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坐了下来。脊背依旧习惯性地挺直,维持着领导者的姿态,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暗流,从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末梢悄然渗出,缓慢地浸透了他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近乎贪婪地望着床上那个仿佛被无形丝线悬在生死之间的脆弱身影。主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宣告着“透支百年”、“编码崩溃”的残酷数据,像烧红的烙铁在他脑海里嘶嘶作响,但此刻,凝视着苏清雪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睡颜,一种更为原始、更为汹涌的情感巨浪,暂时淹没了一切理性的分析和冷酷的筹谋。
时间在近乎凝滞的寂静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色由浓稠的墨黑逐渐褪为一种压抑的深蓝,预示着黎明正在艰难地逼近,但病房内的时光却仿佛被冻结了,凝固在她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之间,凝固在仪器屏幕上那些象征着生命存续的、跳动的数字里。陈默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了多久,直到双眼因长时间聚焦于一点而干涩刺痛,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床头柜。上面除了必要的医疗用品、记录着复杂波形的手写板,以及那枚持续散发着稳定却令人心慌的微光的怀表,还放着一部苏清雪私人使用的、外壳已有几处细微磨损的加密卫星电话。那是她昏迷前最后时刻,仍紧紧握在手中的东西之一,护士在小心翼翼整理物品时,将它暂时安置在了这里。
鬼使神差地,陈默伸出手,拿起了那部电话。冰冷的金属外壳触感瞬间穿透指尖,带来一丝轻微的颤栗。理智告诉他,这种行为是越界的,是对她隐私的粗暴侵犯,尤其是在她毫无反抗能力的此刻。但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如同溺水者渴望抓住浮木,驱使着他——他迫切地需要抓住一点什么,任何一点能与眼前这个生命正在加速流逝的她产生真实联结的痕迹,哪怕只是她日常生活中一个最微不足道的、被他忽略了的习惯或秘密。
电话屏幕漆黑,需要密码或生物特征才能解锁。苏清雪此刻深陷昏迷,显然无法进行指纹或面部识别。陈默看着那骤然亮起的密码输入界面,虚拟键盘散发着幽蓝的光,他的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未能落下。他该尝试什么?她的公历生日?农历生辰?苏氏集团的创立纪念日?或是某个他全然不知的、只属于她内心世界的特殊数字?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系列可能与重要日期相关的数字组合,但直觉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着这些猜测。就在他几乎要被一种无力的挫败感淹没,准备放弃这徒劳的尝试时,一个遥远得几乎被尘封的记忆角落,如同深海中翻涌上来的沉船遗骸,突兀地浮现在他意识的表面——那是他们前世的结婚纪念日。一个仓促、冰冷、充满了商业算计与利益交换、甚至连一场像样仪式都没有的日子。于他而言,那并非值得纪念的时刻,更像是一纸屈辱合同的签订日,是他人生走向失控的起点。那么,于她而言呢?这个日子,又会意味着什么?
带着一种混合了自嘲、苦涩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待,陈默凭借着模糊而遥远的记忆,在冰冷的屏幕上,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了那串日期:xx年xx月xx日。
屏幕应声解锁。平滑的过渡动画后,呈现出简洁的桌面。背景图片,是默然资本总部大楼在破晓时分被晨曦勾勒出的冷硬剪影,一张她在他毫无察觉时拍下的照片。桌面上图标寥寥,只有几个必备的加密通讯软件和文件管理工具,排列得一丝不苟,如同她一贯的风格。
陈默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连呼吸都僵在胸腔里。不是因为解锁成功本身,而是因为……她竟然,真的,使用了这个日期。使用了这个在他记忆中被定义为错误、冷漠和交易象征的日子,作为守护她最私密信息的密钥。
为什么?
前世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如同默片般在他脑海中加速闪回:那场所谓的“婚礼”上,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深色商务套装,面无表情地在文件上签下名字,眼神疏离得如同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商业谈判;婚后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形同陌路的无数个日夜,空气冷得能结冰;他遭遇第一次重大商业挫折时,她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问候(或许有过,被他忽略了?);直到他死前发出的那条石沉大海的短信,和葬礼上她站在最远处、身影模糊如雾的最后一瞥……他一直固执地认为,这场婚姻于她,不过是巩固苏氏利益的工具,是不得不履行的家族责任,甚至可能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负担和屈辱。
可如果事实果真如此,她为何会将这个日期,如此郑重地设为自己私人世界的通行密码?一个纯粹的工具,会在意契约签订的具体时辰吗?
除非……
除非这个在他看来冰冷刺骨的日期,对她而言,却承载着截然不同的、被他彻底误解或忽略的重量。
也许,在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山面具之下,在那场冰冷的交易背后,曾悄然滋生过一丝他从未察觉、或因年少傲慢而视而不见、甚至因误解而扭曲践踏的……微光?也许,那条他没有等到回复的诀别短信,并非石沉大海,而是成了她余生都无法愈合的、日夜渗血的伤口?也许,葬礼上那看似疏离的背影,不是冷漠,而是巨大悲恸碾压下,最后的、绝望的自我保护机制?
“别哭,不值得。”
他死前发给她的最后五个字,此刻像淬了剧毒的回旋镖,带着凌厉的呼啸声,反复洞穿他自己的心脏。他当时让她别哭,自以为是一种洒脱的告别。可如果她真的为他落泪了呢?如果他的死亡,对她而言并非枷锁的解脱,而是另一种更彻底的、将她一同拖入深渊的毁灭呢?
陈默猛地闭上双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试图强行压下喉咙里汹涌而起、带着血腥味的哽咽。他紧紧攥着那部手机,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皮肉之中。他想起今生重生后初次相见,她看到那份离婚协议时,那双冰封眼眸下转瞬即逝的、如同冰川崩裂般的骇然与慌乱;想起他无意中撞见她深夜蜷缩在角落,抱着他的旧外套哭到浑身颤抖、近乎失声的脆弱模样;想起她一次次看似笨拙却异常执拗的靠近、试探和默默守护;想起她为他挡下子弹时,那决绝得没有丝毫犹豫的眼神;想起她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在他脑中炸响的、那声撕心裂肺的警告……
所有前世今生的碎片,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个简单的、凝固了过往某一瞬的密码,串联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心碎的证据链。链子的尽头,指向一个他过去从未敢深想、此刻却无比清晰地呈现在眼前的真相。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前世眼盲心瞎,看不懂她深藏的情意。可直到现在,他才惊恐地意识到,他可能连她是否怀有“情”这一点,都从未真正看清过。他怨恨过她的冷漠,指责过她的缺席,却从未想过,那厚重冰层之下,埋葬的或许是比他最大胆的想象还要深沉、还要执着、也因此更加绝望的……爱。
而这个犹如晴天霹雳般的发现,偏偏发生在她生命烛火即将燃至尽头,在他亲眼目睹了她为阻止他触碰禁忌而付出的、那“透支百年”的惨烈代价之后。这简直像是命运之神所能开出的最残忍、最讽刺的玩笑。
陈默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双眼,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但那深处,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无尽痛悔、剥皮剜骨般的钝痛,以及某种被彻底点燃的、近乎偏执的坚定光芒在疯狂燃烧。他轻轻地将手机放回床头柜原处,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苏清雪,这一次,眼神不再仅仅是沉重的痛惜和滔天的怒意,更注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饱含歉疚的温柔,和一种从此磐石无转移的、强大的守护欲。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前世的辜负与今生的迟钝,不知道如何才能填平横亘在两人之间、由误解和时间造成的鸿沟。但他无比清晰地知道一件事——他绝不能,让眼前这盏因他而加速燃烧、直至油尽灯枯的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熄灭在黎明之前。
黎明的第一缕微光,终于顽强地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挣扎着挤进这间被悲伤笼罩的病房,在苏清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一道极其清淡、却带着生命温度的光晕。陈默伸出手,用因长时间紧握而有些僵直的指背,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蝴蝶翅膀般,拂过她冰凉的手背。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脏抽搐般地剧痛起来。
“对不起……”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子,蕴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绪,“还有……这一次,换我等你。”
这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承诺,而是以生命和灵魂立下的誓言。无论前方是K布下的天罗地网,是深渊财团的滔天权势,还是那凌驾于一切之上、冰冷无情的因果律本身,他都要逆流而上,从这加速流逝的时间尽头,将她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