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风波虽以王延之的黯然退场暂告平息,但那“劳民伤财”的指控,却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并未即刻消散。保守派势力盘根错节,虽一时慑于帝威与靖安王之势不敢再明面发难,但暗地里的流言蜚语,却如同阴沟里的污水,开始在京城某些角落悄然流淌。
“听说了吗?为了那幅绣画,国库都快掏空了……”
“几千个女人不干活,整天绣花,这算什么事……”
“王老御史可是三朝元老,都被逼得回家养老了,这工程怕是真有些……”
这些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顽固的腐蚀性,试图动摇“千绣工程”的民意根基。偶尔有几声为工程辩白的声音,也很快被更多不明就里或别有用心的议论所淹没。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向千绣苑渗透。
苏清辞敏锐地察觉到了这股暗流。她发现,近日有些绣娘在领取丝线时,眼神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不安;工坊间休憩时的谈笑声,也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轻快,多了几分谨慎。甚至有一名来自江南、性格颇为怯懦的年轻绣娘,悄悄向她禀报,家中父母听闻京城流言,写信来询问是否真如外界所说,工程耗费巨大,恐有不测之祸,劝她不如早日归家。
“师父,外面……外面那些人,说的可是真的?”年轻绣娘的声音带着颤音,眼圈微微发红。
苏清辞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沉静地扫过工坊内其他看似忙碌、实则竖着耳朵的绣娘们。她知道,此刻任何言语的解释,在有心人散布的流言面前,都可能显得苍白。信念的动摇,需要更坚实、更磅礴的力量来稳固。
她没有召集众人训话,也没有急于辩白,只是如同往常一样,沉静地穿梭于各工坊之间,指导针法,调和色彩,那镇定从容的气度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安抚。然而,在她心底,一股暖流与一股寒流正在交织碰撞。暖流来自于她对这项工程意义的坚信,以及对萧惊寒、对朝廷的信任;寒流则来自于对这暗处中伤、对人心易惑的隐忧。
这股隐忧,在得知王延之虽不再上朝,但其门生故旧仍在一些关键职位上,并且暗中串联,试图寻找新的突破口时,变得愈发清晰。她知道,朝堂上的胜利,并非一劳永逸。
就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微妙时刻,一场谁也未预料到的风暴,却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骤然降临——
这一日,并非大朝之期,皇宫宣德门外却渐渐聚集起人群。起初只是三三两两,随后越来越多,如同溪流汇入江河。他们并非衣衫褴褛的饥民,也非激愤的学子,而是穿着各色工服、戴着不同行会标识的普通百姓。有布衣荆钗的妇人,有满手老茧的工匠,有客栈的掌柜,有酒肆的伙计,甚至还有牵着孩童的老妪。他们秩序井然,面容肃穆,手中并未持着棍棒刀兵,而是捧着、抬着各式各样的物事。
守门的禁卫如临大敌,紧张地握紧了兵刃。为首的将领厉声喝问:“尔等何人?聚集宫门,意欲何为?”
人群中走出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他并非官员,而是京城织工行会的会长。他向着宫门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清晰,带着底层劳动者特有的质朴与力量:
“将军明鉴!我等乃京城寻常百姓,织工、绣娘、染匠、木工、商户……今日冒死前来,非为作乱,实为陈情!我等听闻,朝中有贵人弹劾‘千绣工程’,言其劳民伤财!此乃颠倒黑白,蒙蔽圣听!”
他话音未落,身后的人群便爆发出海啸般的呼应:
“千绣工程没有劳民伤财!”
“这是给咱们老百姓长脸的好工程!”
“不能停!求陛下明察!”
那老者抬手,压下喧哗,继续道,声音已带了几分哽咽:“将军可知,这工程汇聚天下绣娘,所用丝线,需我织工日夜纺绩;所用染料,需我染坊精心调配;所用绣架器具,需我木匠呕心制作!更不用说,数千绣娘及其随从入住京城,带动多少客栈、饭庄、车马行生意兴隆!小老儿家中三个儿子,两个在染坊,因工程需特制染料,活计不断,收入翻倍,已然娶妻生子!街坊刘寡妇,靠着给绣娘们浆洗衣物,愣是养活了一双儿女!这哪里是劳民伤财?这分明是活民无数,惠及万家!”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回身,指向身后人群所捧之物:“陛下!朝廷!若不信,请看这便是明证!”
随着他的指引,禁卫们,以及闻讯赶来的官员们,这才看清,百姓们手中捧着的,并非请愿书,而是一幅幅绣品!有的是精巧的荷包手帕,有的是大幅的山水屏风,有的是充满异域风情的挂毯……林林总总,虽不及千绣苑内作品的恢宏精妙,却无一不凝聚着心血,闪耀着技艺的光华。
“这是小老儿儿媳参与工程后,技艺大进,回家所绣,如今在市面上能卖上高价!”
“这是俺们绣坊,学了千绣苑流传出的新针法,绣出的新品,供不应求!”
“这是西域商人看了《江山图》的局部绣样,特意下定,要俺们仿着风格绣的货品!”
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的绣品,如同举起自家最珍贵的宝贝,声音混杂,却汇成一股共同的诉求:
“千绣工程让俺们的手艺值钱了!”
“让俺们能吃饱饭,穿暖衣了!”
“这是俺们老百姓的工程!不能停!”
更有几名胆大的妇人,抬着一卷厚厚的、由无数布片拼接而成的物事,走到最前,猛地将其展开——那竟是一幅由京城万千妇女一人一针、共同绣成的“万民伞”!伞面上并无华丽图案,只密密匝匝地绣满了名字,或是不会写字者按下的红手印,粗犷,质朴,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
“陛下!京城受工程恩惠的妇人,绣此万民伞,恳请陛下,莫要听信谗言,让这利国利民的好工程继续下去!”为首的妇人声音嘶哑,却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
宫门前的景象,通过各路眼线,飞速传遍朝野。那些原本还在暗中串联、准备再次发难的保守派官员,闻讯如同被掐住了喉咙,个个面如土色。他们可以无视金銮殿上的辩论,可以操纵暗地里的流言,却无法面对这活生生的、来自底层最直接的呐喊与证明!
王延之在府中听到消息,当场气血攻心,晕厥过去,自此一病不起。他赖以立足的“清流”名声,在这煌煌民意面前,彻底崩塌瓦解。
萧惊寒立于王府高阁,遥望宣德门方向,虽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隐隐传来的鼎沸人声,已让他冷峻的唇角微微扬起。他早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根基在民。
皇帝萧景澜在宫内得报,沉默良久。他走到殿外,负手而立,望着那象征着皇权的宫门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万民汇聚的场面。他年轻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动,有欣慰,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
“传旨。”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百姓所请,朕已知之。‘千绣映山河’工程,乃利国利民之盛举,朝廷必定鼎力支持,善始善终。再有妄议阻挠者,以惑乱民心论处!”
圣旨传出,如同春风化雨,瞬间涤清了所有阴霾与流言。
消息传到千绣苑时,苏清辞正站在那幅已初具规模的《江山图》前,手指轻轻拂过刚刚绣成的、象征着长江源头的雪山冰峰。当听到宫门前万民请愿的详细经过,尤其是那幅由无数妇人一针一线绣成的“万民伞”时,她的眼眶终于抑制不住地湿润了。
她缓缓转过身,面向苑内所有听闻消息后聚集过来的、眼含热泪的绣娘们。
她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对着苑外,对着那万千看不见却心意相通的百姓,鞠了一躬。
再直起身时,她眼中已只剩下磐石般的坚定与如水般的沉静。
“诸位姐妹,”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苑内,“这万里江山,不仅是朝廷的江山,更是天下万民的江山。我们手中的针线,绣的是陛下的社稷,更是他们——还有我们自己的——家园。”
她抬起手,指向那巨大的绣架:“让我们,不负这江山,不负这万民。”
“继续绣。”
没有欢呼,没有喧哗,只有更加深沉、更加专注的寂静。绣娘们默默回到自己的位置,重新执起针线。那一刻,每一针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与宫门外那万民的心跳,共振在同一频率上。
万民请愿,如同浩荡天风,彻底吹散了保守派最后的阴霾。自此,“千绣映山河”工程,再无阻碍,其势如虹,不可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