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与南京一江之隔,舟楫往来十分便利。
潘富云被赵勉持皇太孙令牌当场拿下,盐运司衙门被全面查封,这个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到了南京城。
官场之上,最先嗅到风向的是御史言官和六部的中下层官员。
茶余饭后,值房廊下,全是心照不宣的眼神。
潘富云,那可是从三品的肥缺,背后站着的是武定侯郭英!
而郭英背后,是整个淮西武勋!
连他都倒了,还是皇太孙亲自下的令,这风向变得太快,太骇人!
消息传到了武定侯府,郭英正在后院演练一套新得的刀法。
他虽年事已高,但筋骨犹健,一口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管家慌慌张张冲进来,气都没喘匀,把扬州传来的噩耗说了出来。
郭英手中的大刀砸在青石地上,震起几点火星。
“你……你说什么?潘富云被拿了?赵勉?皇太孙的令牌?”
“千真万确啊,侯爷!现在扬州城都传遍了!盐运司的账册、库房全被封了,潘大人…潘大人已经被看押起来了!”管家哭丧着脸答道。
郭英只觉眼前阵阵发黑。
他不是不知道潘富云在两淮的所作所为,甚至其中不少利益,最终都流入了他的侯府。
他一直以来都认为,凭着自己是陛下的老兄弟,是从龙功臣,这点事情,陛下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他万万没想到,动手的会是皇太孙!
而且如此迅雷不及掩耳!
“快!更衣!备马!我要立刻进宫!”郭英猛地回过神。
他知道,现在唯一能救他,或者说能让他死得明白点的,只有宫里的那位皇帝了。
他必须立刻去请罪,去搞清楚陛下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打算追究到哪一步!
乾清宫西暖阁内,朱元璋正与朱标、朱允熥看着赵勉送来的密报。
赵勉说,潘富云衙署后院的枯井连着暗室,藏的赃银骇人听闻。
至于账册,总共封装了四箱,请示如何处置。
朱元璋对着朱标冷笑,"那是四箱账册吗?那是四箱火药!四箱烫手山芋!标儿,你说怎么办?"
朱标挠挠后脑勺,“儿臣也正为此事进退维艰,依律处置牵扯太众,不处置又…还是父王圣心裁断吧…"
朱元璋意味深长地看着朱允熥,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吴谨言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道:“皇爷,武定侯郭英在宫门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朱元璋对着朱标笑了笑,"你看,郭英这么快就来了。你说,咱该见他吗?“
朱标不知该如何作答,“怎么能不见呢,可是见了又该说什么呢?“
朱元璋抬抬手,“让他进来吧。”
不过片刻,郭英便快步走了进来。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朝服。
“臣郭英,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他推金山倒玉柱跪了下去,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
朱元璋没有立刻叫他起来,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着浮沫,发出细微的瓷器碰撞声。
寂静的殿内,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人心上。
别说郭英了,连朱允熥心脏也揪得紧紧的。
“起来吧。”过了好一会儿,朱元璋才淡淡开口,“这么急着见咱,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郭英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依旧保持着半躬的姿势。
朱允熥站在祖父身侧,清晰地看到郭英花白的鬓角已湿透,粗大的手不受控制地轻颤。
“陛下!臣…臣是来请罪的!臣治家无方,致使姻亲潘富云在两淮任上胡作非为,败坏了朝廷纲纪,臣辜负了陛下信任!请陛下重罚!”
朱元璋放下茶碗,目光落在郭英身上:“哦?潘富云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消息倒是灵通。”
郭英赶紧拱手答道:
“臣也是刚刚听闻,如五雷轰顶!潘富云虽是臣的姻亲,但他在两淮盐运司所为,臣确实所知不多,只怪臣平日里疏于管教,才让他闯下如此大祸!臣愿领失察之罪!”
“所知不多?”朱元璋笑出了声,“郭英啊郭英,你跟了咱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学会在咱面前耍这种小聪明了?”
他站起身,缓步踱到郭英面前:
“潘富云每年送到你府上的‘年敬’、‘节敬’、‘冰敬’、‘炭敬’,不是个小数目吧?
他在扬州给你置办的那几处别业,田庄,难道都是用你侯府的俸禄买的?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郭英噗通一声再次跪倒。这次,他是真的怕了。
“陛下明鉴!臣…臣确实收过他一些孝敬,但…但臣以为那只是官场常态,并未深究其来源啊,陛下!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参与盐政,祸乱朝纲之心啊!”
朱元璋声音陡高,“好一个官场常态!你的意思,干这事的人多的是,嫌我揪着你一个人不放?"
郭英连连摆手,"不不不,不不不,臣不敢有这种糊涂想法…“
朱元璋怒目圆睁,“就是你们这些所谓的常态,把咱的江山,把老百姓的血肉都啃食干净了!朕跟太孙查访东台县,看到的,活脱脱是个人间地狱?
你告诉咱,张士诚为啥一呼百应?方国珍为啥一呼百应?开国才二十几年,前元的教训全忘了吗?你们这是在与民结怨!”
他从御案上抓起一份密报,狠狠摔在郭英面前:
“你自己看看!你的好姻亲,在两淮都干了些什么!克扣灶户工本米,逼得他们卖儿卖女!
纵容私盐,官盐质次价高,老百姓连口干净盐都吃不上!他一个小小的盐运使,几年时间,贪墨的银子比他娘的内帑银还要多!”
密报散落在地,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潘富云的罪证。
郭英不用看,也知道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他此刻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锋利的屠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陛下!臣知罪!臣罪该万死!”
郭英只剩下磕头。
“求陛下看在臣多年追随,鞍前马后的份上,饶臣一家老小性命!臣愿散尽家财,填补亏空,只求陛下开恩啊!”
朱允熥偷眼望去,只见祖父的脸狰狞地扭曲着,胸膛也在剧烈地起伏着,而父王,却始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他站起身,斟了一碗茶:"皇祖,您消消气。"
朱元璋接过茶碗,一仰脖子喝得精光,气呼呼将茶碗顿在案上,扬声问道:"郭英,你自己说,这泡屎,到底该怎么铲?"
"臣…臣愚钝…"郭英仰着脸,支支吾吾,“求陛下指条生路…"
朱允熥手心湿漉漉的,他深知,郭英可不是一般的勋贵。
皇祖父当年势单力薄,是郭英和他的兄长郭兴率先带领族人前来投效,堪称雪中送炭。这份情谊,皇祖父曾多次提及。
郭家与皇家的关系盘根错节。郭英的妹妹是皇祖父的宁妃。可以说,郭家是真正与国同休,血脉相连的“自己人”。
皇祖父此刻的暴怒是真切的,但藏在愤怒之下的痛心与挣扎,朱允熥也清晰地感受到了。
从两淮盐运司拿好处的,绝不止郭英一个人。那些跟着皇祖打天下的老臣,似乎忘了初衷,全趴在帝国的躯体上,使劲吸血。
除了勋戚,那些镇守各地的藩王叔父们,他们的手就干净吗?代王攀咬晋王、燕王贩卖铁器的话,犹在耳边。
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如何关上,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正在他沉思的时候,朱元璋忽然问道:"允熥,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置郭英?"
朱允熥不由自主嘶了一声,这种要命的问题,怎么问到我头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