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老家,几乎都是相同的流程。
还是那个普通的农家院子,一进中间北方的门,就是“儿子长儿子短”,“终于回来了”,等等。但几句话过后,就是冷漠的质问,无尽的埋怨,无论杯子里的水有多热,盘子里的饭菜多暖,在这般冷漠面前,也会变得没有一丝温度。
但云宝依然没有一丝怨怼,不仅是知道怨怼没有任何意义,更是因为现在石晶晶怀孕了,这是大事,作为至亲之人,怎么也得有个正确的态度。当然,云宝是不会说石晶晶依然怀孕的事,否则在父母心里,必然会给对方扣上一个不检点的帽子。不过,自己与石晶晶之间的事,云宝一直以来都有给父母提过,所以父母对石晶晶并不陌生,甚至曾多次催促云宝早日完婚。
于是,云宝说道:“我们要结婚了。”
父母愣了一下,然后互相看看,脸上浮现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表情,父亲随即开口道:“云宝啊,我和你妈年事已高,年轻时也没什么正经工作,现在也没有多少经济来源,养你这么大,我们老了老了,也应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你俩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虽然在意料之中,但直接听到这样的话,云宝依旧会感到一阵窒息。母亲跟着说:
“是啊,都城有啥好的?那么远,那么复杂,当初上大学时,就不想你跑太远,选了个相对近点的,可谁知道,居然也这么远。回来多好,守家在地,遇到什么事还能有所照应。”
“……这……你们……”
“是啊,你回来后……”
“等等。”还没等父亲说完,云宝说道:“回来?回来后呢?”
“甭管回来后怎么样,先回来呗,毕竟这是咱们自己的地方……”
“自己的地方……自己的地方?既然是咱们自己的地方,为什么米面需要花钱买?”
“看你这话说的,怎么还能挣不下点米面钱吗?”
“行,那您说说,假如我明天就回来,然后干啥?怎么挣下点米面钱?”
“走一步看一步嘛,先回来就好啊!”
说到这里,云宝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苦涩。他平复了一下情绪,刻意放慢语速,说道:“父亲、母亲,孩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也真心待我,我们现在要结婚了,您二位能不能帮帮我?”
听到云宝的话,母亲的眉头皱了起来,父的表情忽然也阴冷了起来,说道:“帮什么?怎么帮?生你养你,我们已经付出了太多,现在连个养老都没挣下,还指着你回来给我们养老呢,我们拿什么帮你?”
云宝颤抖着声音,缓缓说道:“没钱,出力行不行?没力,内心上支持一下行不行?情感上鼓励一下行不行?”
“我们不懂那些酸溜溜的东西,我们要的是现实。渴了找你要水,你就给水,饿了找你要米,你就给米,搞那些干嘛?”
云宝暗暗握紧拳头,指节发白,窗外的夜色沉得像一口枯井。
“父亲,母亲,孩儿结婚,人生大事,别的都可以没有,祝福一下,行不行?”
“我们当然祝福啊,你能结婚肯定是大喜事啊,但饭还要吃,日子还要过,祝福完了还得报父母恩啊!”
简单的几句话,把能说的基本上都说完了。
北边最中间的屋子,是父母居住的地方。西侧的屋子也算宽敞,平时当作厨房和餐厅,一张老旧的木板床靠在墙角,床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床单,每次回老家,云宝都住在这里。
父母回到自己的屋子后,云宝沉默良久,像以往近三十年一样,默默地拿起抹布,去了厨房。水池里的碗筷堆得歪斜,云宝机械地擦拭着,指尖被冷水泡得发白。将碗筷摆在案柜上后,云宝穿上棉袄,戴上毡帽,推开门,拾起长笤帚,开始扫院子里的积雪。雪落无声,一下一下,笤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云宝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扫着,仿佛要把这些年淤积在心里的东西一并清扫出去。屋里的灯亮着,暖光映在雪地上,却照不进他心里。扫完院子后,云宝回到厨房,找了面粉和水,熬成糨糊,拿出从街上买来的对联,里里外外贴满了院子。云宝站在院中,望着门楣上那抹刺目的红,忽然觉得这不像祝福,倒像一道封印,把自己牢牢钉在这片冰冷的雪地上。寒风卷起他衣角,毡帽下的发丝结了霜,他默默转身,走进厨房,重新拿起抹布,继续擦拭着早已干净的碗筷。就这样,云宝的大脑在一片空白和乱七八糟之间不断切换,像雪白的院子,洗不完的碗,血殷殷对联。
殷神节,殷国的传统节日,是一年的第一天。
早上起来,父母的表情依然在阴沉和欢快中自由切换,而最令人感到无奈的是,无论云宝内心是什么样的,脸上的表情居然可以做到和父母完全一样,仿佛昨夜的对话从未发生,或许这就是近三十年来的不断打磨练就的本领一般,甚至这就是云家世世代代流传下来的宿命吧。
节后,按照父母的指示,云宝依然和往年一样,去给各位长辈送礼。但云宝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不仅是走亲访友,云宝也会去一些曾经待过的地方。
比如三沙村实验学堂,那是云宝所在的小学,云宝清楚地记得,当初自己刚摆脱了“黑户”的帽子,便去三沙村实验学堂报了名,经过了教务主任的严格面试,才有了入学的资格,那时的自己,像一株被风雨打蔫的草,却终于在阳光下挺直了腰杆。然而,父母“上满一年才给一年学费”的做法,让云宝整个小学时光在被追债中度过,毫无尊严可言。
然后就是准格城第五学堂,三沙村隶属于西北准格城管辖,第五学堂坐落在三沙镇,是一所算是不错的初级中学。在那里,云宝遇到了很多从别的村,甚至别的城池来的学生,他们带着各自的故事,让云宝第一次窥见世界的参差。但父母依然“上满一年才给一年学费”的做法,云宝依然在被追债中度过初中岁月,甚至有一次,教务主任利用全校出操时间,在全校人面前对云宝说:“你看谁家年年拖着不交学费的?再不按时交学费就滚,别念了!”。
那一刻,云宝站在操场中央,脸颊滚烫,却不敢低头,大脑的空白和脊背的凄凉让云宝像是失去了灵魂一样,任凭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或者投来异样的目光,云宝都没有一丝反应。
好在随着慢慢长大,云宝能通过干一些零活给自己挣的生存费用,被追债追得多了、被异样的目光看多了,云宝也就渐渐习惯了沉默。
殷神节虽然盛大,实际上也不过三天光景。虽然假期没有结束,但人们要么已经开始工作,要么抓紧假期的尾巴四处转转。
在父母不停埋怨声中,云宝踏上了返回都城的路。还是需要先坐小车到有火车站的地方换乘,云宝顺便来到了自己当年就读的胜利城第一学堂。胜利城第一学堂是整个西北区域顶级高级中学之一,每年可以培养出数百名精英,考入殷国全国各大顶级学府,其中有很多人跟云宝一样前往都城求学。幸亏这里开学比开班要早,否则云宝面对的将是一个空空如也且不允许进入的校园。
云宝和门卫打了招呼后,沿着熟悉的道路走向教学楼,每一步都像踩在记忆的琴弦上。他看见自己曾坐过的座位,现在坐着陌生的学生,他虽然低头学习,但依然能感受到青春活力。阳光斜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浮动,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
忽然,一个声音从记忆中飘荡出来:
“云宝,十年之后,在都城,不见不散啊……”
那声音轻得像一缕风,却重重砸在心上。云宝站在教室后门,指尖微微发颤,眼前恍惚浮现出当年并肩读书的身影。
“李婷?”这个名字忽然浮现在云宝脑海中。在胜利城第一学堂读书的三年中,也发生了不少事。
不知不觉,云宝思绪被带到回忆中……
高二年级的某一天,云宝正在教室里学习,忽然被历史老师叫出教室,说是有事要下楼一趟,云宝看是自己的老师,没有多想,就跟着去了。下楼后,云宝被带到门卫室,门一开,里面沙发上坐着一个不认识的中年男子,历史老师让云宝进去,然后自己把门关上站在门外,中年男子神色凝重,开门见山地说:“我和你父亲是旧识,找你父亲有事,你家在哪,告我。”
云宝警惕地看着他,问道:“请问您是?”
那人微笑了一下,说道:“说了我和你父亲是旧识,找你父亲叙旧,所以问问你家住址,你看,我和你们老师也都是熟人,不是坏人。”
考虑到胜利城第一学堂还是隶属于吏部的公办学堂,历史老师也是在校多年的老师了,出于对老师的信任,云宝告诉他自己家的地址,然后也没别的事。但奇怪的是,中年男人得到地址后立刻就走了,云宝却被关在保卫室里,云宝不停地晃动门把手,对外叫喊,外面的人就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保卫室的人和那个历史老师似乎刻意回避着云宝的目光,任凭他呼喊也无动于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云宝的恐惧达到顶点,就要破窗而出时,一个身影猛地推开门冲了进来,是李婷,她一把拉住云宝的手,急促道:“快走!”门卫很快反应了过来,但李婷已经拽着云宝来到了教学楼前,此时正是课间时分,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有很多学生做课间活动,门卫可能是觉得人太多不好动手,所以就没再追了。而那个历史老师,云宝几乎没怎么见过,可能是因为高二就分科了,云宝不再修习历史课。后来知道那个老师辞职去做生意了。
但云宝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不过考虑到有自己的老师在中间,就并未深究。
李婷将云宝送回到教室时,正好上课铃响了,二人匆忙告别。由于李婷和云宝并不在同一个班,所以当天暂时没再说上话。
当天下午放学,云宝步行回家。
云宝的父母没有固定工作,本来就是靠打工维持生计,既然云宝考入了胜利城最好的高中,他们就跟着云宝来到胜利城打工,找了一个距离胜利一中步行仅需要十五十分钟的老旧平房区住,不过,为了省钱,他们租住的是一个很小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库房,原本是用来存放杂物和火炭的,既然有人愿意花钱租住,房东收拾了一下就租给了云宝一家。但这间屋子过于老旧,阴冷潮湿,墙上和地面有不少老鼠盗出的洞,墙皮大面积掉落,没有供暖,在西北这种风大天冷的地方,这种屋子的居住条件确实不太好。
云宝刚进门,只见母亲蜷缩在里屋的炕上,面朝墙躺着。外屋正对门的简易板床,这也是云宝睡的地方,父亲一脸阴冷,双手交叉,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看到云宝进来后,立刻大喊道:“你是笨蛋吗?好不容易躲得清静了一些,你为啥要告诉别人我住在这里!”父亲的声音如寒冰刺骨,云宝愣在原地。云宝还没搞清楚状况,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出……什么……事了?”
“你个废物,出什么事了都不知道?你还是三岁小孩吗?!”
“我……”
随即,父亲又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把自己生活之所以如此落魄,全部归咎于因为生了云宝。头胎生的是女儿,二胎生的还是女儿,为了生儿子,又要了个三胎,终于是个儿子,刚开心了几天,就后悔了,孩子多,养不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后来才知道,白天在门卫室里询问云宝住址的,是父亲的一个债主,父亲来到胜利城打工,一方面是打工,另一方面是躲债,那个债主虽然找不到父亲,但恰好认识一个在岗的老师,通过老师找到了云宝,利用学生对老师的信任,得到了云宝的住址,进而打听到父亲的住处,随即纠集人上门催债。虽然云宝不知道上门催债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父亲认为是因为云宝把住址透露了出去,才导致债主找上门来催债,父亲把这件事算到了云宝头上。
当时,云宝已经十六岁了,对于这种狂轰滥炸般的抱怨,云宝已经麻木了,按照原本的经验,这种情况下,无论父亲说什么,云宝必须只能受着,绝对不能有一丝丝的反驳,就连表情也必须是“充满歉意”,要表现出“自己知道自己错了”,但凡有一丝不驯顺,父亲便会暴跳如雷,变本加厉,原本骂一个时辰就能暂时停下,很可能会延长到连续骂好几天,甚至动手。
“原本我也能像当初单位那些人一样,在里面耗着,说不定能耗到一个名额,就因为要你,人越来越多!一睁眼好几张嘴,就跳了出来,谁知这个鬼世道,有钱人护着有钱人,有钱人越来越有钱,没钱也有算了,肯出力连个活都揽不下来!还要穿衣服,供上学,现在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供你上学有什么用?”
云宝还记得小学的时候,面对这类似一套说辞,云宝居然傻乎乎地说了一句:“我不是故意的,能不能不生气了……”父亲听到这话,顿时骂得更凶:“说你什么你就听着,家里这么多人,有你吃有你喝就不错了,还敢顶嘴?......你是不是想气死我,是不是气死我你就满意了?”说着,父母自己扇自己的脸,云宝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住父亲的手腕,喉咙里挤出带着哭腔的声音:“别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父亲依然继续,一下抽自己,一下抽云宝,直到手臂酸软才停下,屋内只剩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
回看年幼时的自己,已经十六岁的云宝自己都觉得可笑。
“求饶”被视作是在“顶嘴”,利用孩子对父母天然的“依赖”和“心疼”来进行道德恐吓和武力威胁,到现在仅存的“有利用价值”,云宝很清楚,时也名也,自己无能为力。
有一点也许父母是对的,那就是从根本上,就不应该把云宝生下来。不来到这个世上,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事了。
李婷和云宝虽然不是一个班的,但在同一楼层,平时时常遇到,虽然大家大多穿的都是统一的襕衫装,李婷扎着一个高马尾辫,一根简约的玉钗横在发间,身材高挑,面容清秀,整体给人一种很贵气的感觉。胜利一中管理严格,加上这个年龄段的人比较羞涩,不会太过热情地打招呼,但偶尔也会聊上一两句。所以,云宝和李婷算是认识,但也没到很熟的地步。
第二天晚自习前,李婷找到云宝,聊了一会儿之后,云宝得知李婷是都城人,是高二临时转学过来的,李婷说是因为她恰好路过,透过窗户看到云宝似乎是在求救,所以顺道把云宝救了出来。但云宝虽然年纪小,但这明显没有那么简单。但毕竟人家救了自己,既然不愿意多说,自然也不能过分追问。
自那以后,云宝开始注意到李婷身上有种与胜利一中格格不入的沉静,李婷远远比同龄人要成熟,她的眼神里藏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漠,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压力都不过是浮云。反观十六岁的云宝,心智反而比同龄人幼稚不少,一天到晚除了学习,偶尔打打篮球,就是在外面打打零工,生活中似乎没有别的内容。只是在下午放学到上晚自习前,偶尔会在校园里遇到李婷,二人会在操场边散步,聊聊乱七八糟的话题,由于云宝性格内向,话题大多由李婷引导,云宝更像一个倾听者,但云宝时不时爆出一个奇怪或者幼稚的观点,逗得李婷哈哈大笑,前仰后合。
渐渐地,云宝似乎很享受每一次和李婷散步的时光,那种笑声和轻松让他感到久违的温暖。甚至有的时候,在校园人少时,云宝站在楼上的阳台边吹风,如果这时李婷站到旁边,云宝会不由自主地用口哨声吹奏一首流行歌曲,那旋律轻快而温柔,随晚风飘散在空旷的操场上。李婷从不打断,只是安静听着,偶尔侧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云宝不知道这曲子是否传达了什么,但他清楚,那是他笨拙表达感激的方式。
不知不觉进入高三,忽然有一天傍晚,李婷约云宝到操场角落的老槐树下,晚风比往常更凉。李婷背对着夕阳,神色平静却透着一丝倦意。她轻声说:“我要走了,回都城。”云宝怔住,喉咙像被什么堵住,想笑却挤不出表情。
“你是要返回都城上学了吗?在哪里参加考核?”
“差不多吧。”
“哦……”云宝瞬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婷望着他,忽然说:“这样,十年……”
“十年?”云宝疑问道。
“嗯,十年。十年后,如果可以,咱们在都城,不见不散。”
“那我……该怎么找到你?”
“不用,只要你能到都城,咱们就一定能见面……”她笑了笑,晚风拂起她的发丝,最后一缕斜阳落在她眼角,她一下子扑倒云宝怀里,泪水无声滑落。随后,李婷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云宝站在原地,怀里还残留着她发梢的余温,心口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一阵心痛,将云宝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
“也许,痛,是一剂良药。”
良久,云宝居然释怀了一些,再次踏上返回都城的路。
这次,云宝先到了鹿城,找了一家客栈,准备住一天再走。
云宝鼓足勇气将石晶晶约了出来,虽然在灵信中的文字没有什么异样,但二人坐在客房的桌前,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知道要讨论有关未来的事了,之前暧昧且融洽的气氛瞬间消失。云宝的语气从依恋变成了卑微,石晶晶的状态从期待转为了严肃。当时的两个人,谁都没想到,彼此相恋多年的人,第一次谈到婚假。
石晶晶轻轻地说:“咱们现在的收入,你的……等我回到都城,我找一份工作,我的……那个,咱俩如果加在一起的话,除了日常开销,如果要买房子的话……”
听到石晶晶的话,云宝的内心出现一瞬间的空白,但很快,一股复杂的感觉涌上心头。云宝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近三十年有一些幼稚,年幼时的憧憬,年少时的激情,到都城后理想,都是那么可笑。自己喜欢已久的人,在和自己谈论未来了,这是多么幸福美好的事啊,这应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场景……然而,现实是,自己之前那么多的豪言壮语,只不过是为了逃避现实所编造的借口,自我麻醉而已。
石晶晶说了很多,云宝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头,而他心里根本没底。
“那如果你的收入达到……的话,是不是也有可能可以……”石晶晶的话语在此处停顿,云宝愣了一下,又看了看石晶晶,云宝知道,这是该他说话的时候了。云宝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但还是硬着头皮说道:
“晶晶,我觉得我现在的收入是这样,三年后的收入,可能可以达到……五年的话,可能会是……之后应该会更好一些,我一定会努力……”
听到云宝的话,石晶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不过,云宝很清楚,那个微笑里藏着的是无奈与迟疑。
面对现实的谈话,让石晶晶和云宝二人,没有了任何游玩的兴致,只是在客栈里面简单吃了点东西,石晶晶就被家人催促着回去了。
云宝知道,石晶晶的压力也很大,毕竟她的父母一直反对他们来往。石晶晶为了能辞掉现在稳定的工作而不惹父母生气,自己暗地里已经一边在投简历,一边陆续做父母的思想工作了。
但根本原因,还是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云宝确实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无论是家庭出身还是思想修养,他也会感慨命运不公:贫苦家庭出生的人,别说改变命运,就算是改变现状,都要无比艰难,更何况是走出穷山沟、定居大都城、迎娶白富美。云宝也多次想过,要不和石晶晶就这样结束吧,至少能够降低对她的伤害,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居然敢顺着石晶晶的话说下去,而且夸下那么大的海口的。可能私心作祟,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也可能是对自己命运的不甘。总之,云宝确实只是个普通人,他不是个君子,做不到“情愿放手”。
不过,现实就是现实,就连多住几天客栈的钱也没有,云宝第二天便踏上了返京的列车。一路上的风景,由荒凉变普通,由普通变热闹,由热闹变繁华。云宝像是当年第一次乘坐到都城的列车一样,回顾着这一路繁花。
从车站到出租屋的路上,云宝就觉得需要找一个大一点的地方住了,以便于迎接石晶晶的到来。于是,刚进出租屋,云宝就开始在搜索一些租房信息。不久,云宝就找到了一个东南郊区的两卧的房子,价格比市区便宜了不少,这样等石晶晶回来,也能有个像样的住处等着她。好在房子确实不错,在中介的介绍之下,并且也让石晶晶远程视频看过后很满意,云宝便迅速签下了合同。从中介带看,到搬进新房子,云宝完全没有注意房子本身是什么样子,满心想着的都是石晶晶会在某一天来到这里。房子本来就有一些装修,云宝只是简单布置了一下,能睡觉就行,其他的云宝等着石晶晶来了后再说。
当然,好好上班是一切的基础。开班后,云宝还是继续在公司里埋头苦干,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知道,每一分收入都关系着未来的安稳,每一分努力都牵连着两人的明天。
一天早晨,工作团队忽然收到群发的通知,说是一会儿在会议室开会,另外,丹小青单独跟云宝说了一句:“可能不是好事,你注意应对……”
云宝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收到这样提示了,更何况入职已经半年了,随着对各方面的业务逐渐熟悉,他本以为可以安稳度日的。怀着不少的猜测和疑问,云宝走进了会议室,发现包括吕琳在内,另外几个组长、几位部门主管和高层李峰管事都在场。会议开始后,李峰管事就说道:
“开这个会呢,主要是看下上周末众生钱庄项目上线事故问题……”
听到是“众生钱庄”的项目,云宝心猛地一沉,手心瞬间沁出冷汗。众生钱庄正是他负责对接的客户,上周末上线就是他自己做的验证:难道是什么问题吗?云宝忐忑不安起来。
“吕琳,这个事,你了解过情况了吗?”
李峰管事说罢,吕琳还没什么反应,云宝却被吓出了一身汗。只见吕琳不紧不慢地说道:“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们有一定的责任,但如果想解决这个问题的话,除了我们自己整改以外,其他的也得优化一下……”随着吕琳开始回答李峰管事的问话,云宝才了解了事情的大概情况。
原来,上周末上“众生钱庄”改进了一个有关订单管理的功能,与殷科有关的功能是云宝负责的,对应的功能云宝确实也验证过了,但是“众生钱庄”订单管理有关的功能不只是殷科的软件,还有其他软件,自然也有“众生钱庄”自己的系统功能,其中一个功能就是殷科这边的系统是发送一个订单给“众生钱庄”自己的系统,每个订单包含很多信息,其中一个信息是订单编号,原本订单编号对于利坚国的大写和小写字母都支持,但“众生钱庄”自己的系统做了修改,仅支持接收小写字母的订单编号,导致部分大写字母开头的订单无法被正确识别,导致在三个时辰内超半数交易订单无法被正常处理,造成了“众生钱庄”的直接经济损失。当时通过紧急上线的方式修复了这个问题,订单处理能力恢复。
云宝在验证殷科自己的系统时,只是验证了自己的系统能对大写和小写字母的订单均能正确转发,并未验证对方仅支持小写字母,因此造成了上线事故。
而云宝之所以没有验证对方仅支持小写字母,有两个原因:一是“众生钱庄”将支持大写小写改为仅支持小写这件事并未提前告知殷科团队,于是云宝是按照上一版本场景进行的验证,二是即便提前告知了殷科,由于作为“众生钱庄”的内部系统,并不能在殷科单建一套专门用于验证的环境,于是,云宝最多只能验证出“殷科系统转发的订单的订单号全部为小写”,而无法验证出“这些订单都能被众生钱庄的系统正确处理”。
从以上两个原因可以看出,此次事故的本质并非个人疏忽,而是跨系统协作流程中信息同步机制的缺失与验证闭环的断裂。此时,云宝还在思考这种问题的根本原则和解决方式,但李峰管事却已经开始做“总结”式的发言:
“这次的上线事故,造成了客户的直接经济损失,客户很不满,让我们给个说法,那就按照老规矩办了。云宝同学,你来。”说吧,李峰管事示意云宝坐到前面来,
云宝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心中却翻涌着不甘与思索。待云宝走到李峰管事面前时,李峰管事从笔记本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云宝。说道:“这个你看下,然后签一下字。”云宝虽然还有点疑惑,但潜意识似乎已经知道是什么内容了。云宝展开那张纸,定睛一看:“事故责任确认书……”
“……”
云宝的手指微微发紧,纸页边缘被捏出褶皱。他盯着那行“本人对此次事故负全部责任”的措辞,耳边回响着李峰管事淡漠的催促:“签了就好……”
云宝内心的想法是,把这一页纸揉吧揉吧扔到别人的脸上,或者把自己认为理智的、正确的处理方式说出来,看能不能说服领导不要这么简单粗暴地处理。但理智告诉他不能做这么,即使这么做了又能怎么样?吕琳似乎有点察觉到云宝的僵持,不过也捏着一把汗,似乎真的怕云宝会当场爆发。
也许是云宝还没能转得那么快,鬼使神差,云宝接过笔,指尖微颤,但签了自己名字,然后本能地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把纸递回给了李峰管事,然后坐到了一边的座位上。
看到这一幕,吕琳有一点惊讶,在场的其他组长和主管也有些意外,似乎在想,怎么也得有点反应吧,但这个人看上去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李峰管事接过确认书,先是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然后便嘴角微扬,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他轻快地将纸夹到自己的笔记本里,然后随意说了一声“那就这样,散会……”然后便离开了会议室。随后,其他组长和主管们也陆续起身,沉默地收拾文件,脚步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吕琳也站了起来,走到云宝面前,看见云宝的眼神发直,吕琳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低声说:“你还好吗?”云宝这才回过神来,勉强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一声“没事”。
会议结束后,云宝居然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回到工位后,发现自己买的冲泡咖啡没有了,但就是特别想喝,就决定奢侈一把,中午在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点了一杯咖啡。喝到一半时,收到丹小青的信息,简单发了几条后,丹小青也来到了咖啡厅。
“云宝,还没完呢……”丹小青说道。
“哦,还有啥?”云宝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说道。
“根据公司规定,签订事故责任确认书的人,当月新增直接扣减四分之一。”
“哦……”听到这个规则,云宝内心把殷科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拿着咖啡杯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另外,咱们是按照月打绩效,月度绩效一般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优秀是‘甲’,良好是‘乙’,及格是‘丙’,不佳是‘丁’。所以,签订事故责任确认书的人,不仅扣钱,当月绩效会被记为‘丁’,一年内如果被打两个‘丁’,当年年终奖取消。”
“哦……”听到这个补充规则,云宝内心把殷科的母公司殷联也骂了一遍。
“怎么,你就这点反应?”丹小青对云宝的态度感到有点疑惑。
云宝抬眼看向丹小青,嘴角扯出一丝苦笑,声音低得几乎被咖啡厅的背景音乐淹没:“反应太大,又能改变什么?文件都签了,话也说了,人还能跳回去吗?”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虽然我没有在这种比较大的机构里工作的经验,但有一点人生道理我知道,对于我这种无背景的人,‘要么闭嘴,要么走人’,没有别的选择……”
听到云宝的话,丹小青沉默片刻,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随即低声说道:“可这次的事,本不该由你来背。”云宝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街景,声音平静却透着疲惫:“该不该,不重要了。”
看云宝应该是没有心思再聊这方面的事,丹小青没再继续追问,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后,跟云宝聊了一些其他的事情。
“对了,你那个前男友咋样了?”云宝问道。
“那还能咋样?结束了呗。”
“也对,那样确实没啥再交往的必要了。喜欢什么样的,我看我认识的人里有没有。”
“真的啊?多谢多谢,你介绍的人,应该比较靠谱。”
“呦,这么给面子啊。”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