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病逝的消息传到寿春时,城里的腊梅花刚开。
刘备正在刺史府后院练剑——说是练剑,其实更多是活动筋骨。人到中年,不比年轻时候能折腾了。一套剑法还没使完,就看见孙乾提着袍角小跑过来,那架势,像是家里着了火。
“主公!河北急报!”孙乾喘着气,递上一卷竹简。
刘备接过,展开看了两眼,动作就顿住了。剑尖垂下来,在青石地面上戳出个小坑。过了半晌,他才抬头,脸上表情复杂得像是打翻了调料铺子:“公佑,去请奉先、云长、翼德……还有陈元龙、曹豹,都来议事厅。”
孙乾应声要走,刘备又叫住他:“等等。把子仲也叫来。”
半个时辰后,议事厅里坐满了人。炭火烧得旺,可气氛却有些冷。刘备把竹简放在案上,环视众人:“袁本初……走了。”
“走了?”张飞眨眨眼,“去哪了?逃了?”
“翼德!”关羽皱眉低喝,“是薨了。”
张飞“哦”了一声,挠挠头:“就是死了呗。那河北现在谁当家?”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刘备把竹简传下去,众人轮流看。消息很详细:袁绍病死,幼子袁尚在母亲和郭图、逢纪支持下秘不发丧,抢先继位;长子袁谭被排挤,已经回青州,正暗中联络旧部;并州高干、幽州将领态度暧昧;邺城表面上哀声一片,底下已经暗流汹涌。
“乱套了。”陈登放下竹简,言简意赅。
吕布倒是挺兴奋,摩拳擦掌:“乱了好啊!乱了我们才有机会!玄德公,要不我这就点兵北上,先拿下青州?”
“奉先莫急。”刘备摆摆手,看向曹豹,“曹将军怎么看?”
曹豹正盯着炭火盆出神,听见点名,抬起头:“主公,这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但得小心别被砸晕了。”
“怎么说?”
“河北四州,地广人稠,钱粮丰足,谁不眼红?”曹豹站起来,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图前,“可正因为它太肥了,想咬一口的人也多。曹操在许昌盯着,我们盯着,说不定刘表、孙策也在盯着。这时候谁先伸手,谁就可能成为众矢之的。”
关羽捋着长须,缓缓道:“曹将军所言有理。但机会稍纵即逝,若等曹操平定河北,整合四州之力南下,我等危矣。”
“所以不能不动,也不能乱动。”曹豹转过身,“我的想法是——曹操肯定比我们急。他是和袁绍正面打生打死的,现在袁绍死了,河北内乱,他要是不趁机北上,那才怪了。我们呢?可以动,但不能大动。”
张飞听得云里雾里:“曹豹,你说明白点,到底是动还是不动?”
“小动。”曹豹笑了,“比如,派支偏师北上,不要打‘讨伐袁氏’的旗号,就打‘剿匪安民’‘收复失地’的名义,先把徐州以北、青州南边那几个郡县拿了。那些地方现在没人管,袁谭顾不上,袁尚手伸不了那么长,曹操的主力肯定直奔邺城去。”
陈登眼睛一亮:“以剿匪之名,行扩张之实。妙!这样既不会过早和曹操撕破脸,也能实际扩大地盘。”
“还得给袁谭送封信。”曹豹补充道,“以主公的名义,慰问他丧父之痛,顺便表示——如果袁尚不念兄弟之情,逼迫太甚,主公愿为他说句公道话。”
刘备若有所思:“这是要……”
“给曹操添堵。”曹豹说得直白,“曹操打袁谭,我们就声援袁谭;曹操打袁尚,我们就声援袁尚。总之不能让河北太快统一。他们兄弟打得越久,曹操陷得越深,我们发展的时间就越长。”
吕布听得直拍大腿:“好计策!那我带兵去青州边境转转?”
“奉先兄去不合适。”曹豹摇头,“您名声太大,您一出现,曹操就知道我们要动真格的了。让张辽将军去,再配个文官,比如孙从事。几千人,不多不少,够占地盘,又不至于让曹操觉得威胁太大。”
刘备看向孙乾:“公佑,你可愿往?”
孙乾起身拱手:“乾愿往。”
“那就这么定了。”刘备拍板,“翼德,你从你部下拨三千兵马给文远。云长,你坐镇寿春,整训水师。奉先,讲武堂那边不能停,新募的士兵还得你多费心。至于元龙、子仲……”
他顿了顿:“加紧淮北屯田,多储粮草。不管将来是北上还是南下,粮食都是根本。”
众人领命,各自散去。走出议事厅时,吕布勾住曹豹肩膀:“老曹,你说实话,咱们最后能拿下河北不?”
曹豹被勾得一个趔趄,苦笑道:“温侯,饭要一口一口吃。先拿下青州南边几个郡,站稳脚跟再说。至于整个河北……那得看曹操答不答应,也得看袁家兄弟争到什么程度。”
“没劲。”吕布松开手,咂咂嘴,“要我说,直接打过去,和曹操真刀真枪干一场,多痛快。”
“然后呢?”曹豹问,“打赢了,损兵折将;打输了,元气大伤。让别人捡便宜?”
吕布不说话了。他其实懂,就是性子急。
另一边,许昌城里,曹操也在开会。气氛比寿春严肃得多。
郭嘉病恹恹地靠在榻上,脸上没一点血色,但眼睛亮得吓人:“主公,不能再等了。袁谭、袁尚已经势同水火,此时北上,正当其时。”
荀彧却有些担忧:“我军官渡新胜,但损耗极大,急需休整。此时远征河北,若刘表、刘备趁机袭扰后方……”
“文若多虑了。”程昱冷笑,“刘表守户之犬,不足为虑。至于刘备吕布,他们刚得淮南,消化尚且需要时日,哪有余力北上?最多小打小闹,占点边境便宜。”
曹操没说话,只是用手指敲着案几。笃、笃、笃,每一声都敲在众人心坎上。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奉孝,若北上,先打谁?”
“袁尚。”郭嘉毫不犹豫,“他是名义上的继承人,打他,是‘讨伐篡逆’;若打袁谭,反而让袁尚坐实了名分。而且邺城是河北心脏,拿下邺城,冀州便落入掌中。”
“那袁谭呢?”
“可派人联络,许以高官厚禄,让他按兵不动,甚至……让他帮我们打袁尚。”郭嘉咳嗽两声,接过侍从递来的药碗,一口灌下,脸皱成一团,“等灭了袁尚,再回头收拾袁谭,就容易多了。”
曹操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的目光从许昌移到邺城,又从邺城移到青州,最后落在徐州、淮南那片区域。
“刘备不会闲着的。”他忽然说。
“他当然不会。”郭嘉笑道,“但以刘备的性格,不会大举北上。最多派支偏师,占点小便宜。主公可令曹仁将军在兖州边境加强戒备,再给刘备去封信,重申两家之好,顺便……表奏他为镇东将军,领徐州牧、扬州牧。”
“他会接受?”
“一定会。”郭嘉笃定,“刘备好名,这种朝廷正式任命,他求之不得。接受了,就等于承认主公‘代天封赏’的权威,短期内更不会撕破脸。”
曹操点头,又想起什么:“那个曹豹呢?此人诡计多端,官渡之事,怕就是他谋划的。”
“此人确实是个麻烦。”郭嘉沉吟,“可眼下动不得。不如也给他个官职——典农中郎将如何?让他专心种田去,别老想着算计人。”
众人都笑了。笑声中,曹操已经下了决心:“传令,三军休整十日,然后北上。以夏侯惇为先锋,曹洪押运粮草。我亲率中军,直指邺城!”
顿了顿,又补充:“再给刘备去封信,就说……就说我欲北伐逆贼,安定河北,望他看在同为汉臣的份上,莫要在后方生事。话说得客气点,但意思要明白。”
“诺!”
消息传得飞快。曹操大军还没开拔,刘备这边已经知道了。
“曹孟德动作真快。”刘备看着刚送来的情报,叹了口气,“十万大军,直扑邺城。这是要一口吞下冀州啊。”
曹豹倒是淡定:“让他吞。冀州是块硬骨头,袁尚再不成器,守着邺城也能撑几个月。这几个月,够我们做很多事了。”
“比如?”
“比如让张辽‘剿匪’剿得更深入一点。”曹豹在地图上点了点,“琅琊、东海、彭城北边这几个县,名义上属青州,实际上没人管。咱们以‘保境安民’的名义占了,修城墙,驻军队,迁百姓。等曹操拿下邺城回头一看——嚯,这几块肉已经进咱们碗里了。”
关羽皱眉:“若曹操兴师问罪?”
“他不敢。”曹豹摇头,“至少现在不敢。他要先平定河北,没精力和我们开战。最多发个檄文谴责几句,咱们就回信说‘剿匪误入,即刻退还’——至于还不还,什么时候还,那就看心情了。”
刘备被逗笑了:“曹将军,你这可是耍无赖。”
“乱世之中,老实人吃亏。”曹豹正色道,“主公,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在曹操全力向北的时候,悄悄向南、向东扩展。江淮之地要巩固,水师要壮大,屯田要继续。等曹操真的一统河北,咱们也得有和他叫板的实力才行。”
窗外,腊梅开得正盛。香气飘进来,混着炭火味,有种奇异的暖意。
刘备走到窗前,望着北方。那里,曾经雄踞四州的袁氏正在崩塌;那里,他那位“老朋友”曹操正磨刀霍霍;那里,有无尽的土地、人口、财富,也有无尽的烽火和杀戮。
“传令给文远,”他忽然转身,声音坚定,“按曹将军说的办。但要嘱咐他,勿要滥杀,勿要扰民。我们占的是地盘,更要占的是人心。”
“再给袁谭去封信,就说……就说我刘备,永远站在‘理’和‘义’这一边。”
这话说得含蓄,但意思明白——袁尚得位不正,你袁谭是长子,我支持你。
曹豹暗自点头。主公这话说得漂亮,既表明了立场,又没把话说死。将来要是袁谭不争气,支持袁尚也不是不行。
乱世啊,就是这样。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而此刻,北方的雪原上,曹操的大军已经开拔。旌旗蔽日,刀枪如林,向着邺城,向着那个诱惑了无数英雄的河北,滚滚而去。
南方的寿春城里,刘备也在默默准备。他没有曹操那么大的声势,但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地扩大着自己的根基。
两只猛虎,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都在积蓄力量。
而他们都知道,终有一日,会有一战。
但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先吃饱,先壮大,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