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的败报传到邺城时,正是秋雨连绵的时节。
袁绍坐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手里捏着那份战报,已经捏了整整两个时辰。殿外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淌,滴滴答答,像极了败兵溃逃时的脚步声。十万大军啊,那可是他经营河北十余年攒下的家底,就这么一把火烧没了。
“主公……”审配小心翼翼地站在阶下,手里还捧着各地送来的急报——有说兖州边境出现曹操游骑的,有说并州匈奴部族开始不安分的,还有说青州那些墙头草已经在悄悄和徐州联络的。
袁绍没抬头,只是摆了摆手。那动作很轻,轻得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正南啊,你说……我是不是错了?”
审配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错了吗?当然错了。当初要是听田丰的,稳扎稳打;或者听许攸的,分兵袭扰;哪怕听沮授的,固守待变……都不至于败得这么惨。可这话能说吗?
“胜败乃兵家常事。”审配憋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
袁绍笑了,笑声干涩:“常事?十万大军一朝尽丧,这也是常事?”他站起身,身形晃了晃。审配赶紧上前要扶,被袁绍推开了。
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号令四州的河北霸主,此刻看起来老了十岁。鬓角的白发再也藏不住,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就连那身绣着金线的锦袍,也显得空荡荡的——官渡这几个月,他瘦了太多。
“去,”袁绍走到殿门前,望着外面的雨幕,“把显思、显甫叫来。”
审配心里咯噔一下。显思是袁谭,袁绍长子,镇守青州;显甫是袁尚,袁绍幼子,最受宠爱,一直留在邺城。这个时候同时召见两个儿子……
但他不敢多问,躬身退下。
雨越下越大。
袁谭从青州赶来,花了五天时间。进邺城时,他盔甲上还沾着泥点——听说路上遇到了小股流寇,打了一仗。这位袁家长子长得像父亲年轻时,高大英武,只是眉宇间总带着一股郁郁不得志的神色。也难怪,他是长子,按说该是继承人,可父亲偏偏更疼爱三弟袁尚。
袁尚就不一样了。他比袁谭小七岁,生得俊美,颇有文采,深得袁绍和继室刘夫人欢心。当袁谭风尘仆仆走进大殿时,袁尚已经在那陪父亲说话了,衣冠整洁,神色从容。
“父亲。”袁谭单膝跪地。
袁绍看着他,眼神复杂:“起来吧。青州情况如何?”
“尚稳。”袁谭起身,看了眼旁边的弟弟,“只是听闻曹贼有北上之意,儿臣已命各部严加防备。”
“曹贼……”袁绍喃喃重复这个词,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袁尚连忙上前,轻拍父亲后背,动作熟练。袁谭站在原地,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咳了好一阵,袁绍才缓过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挥挥手,让两个儿子都坐下。
“今日叫你们来,是要说些事情。”袁绍的声音很轻,但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个字都清晰可闻,“我……怕是时日不多了。”
“父亲!”两人同时站起。
袁绍摇摇头,示意他们坐下:“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官渡这一败,折损的不只是兵马,还有我的心气。”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我若去了,这河北四州,你们打算怎么办?”
这话问得太直白,直白到让人心头发冷。
袁谭抢先开口:“自然由兄长继承基业,统合四州之力,为父报仇,剿灭曹贼!”他说得慷慨激昂,眼睛却盯着袁尚。
袁尚不急不缓,先给父亲倒了杯水,才温声道:“父亲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如今当务之急是整合河北余力,重振旗鼓。至于将来……兄长镇守青州多年,经验丰富;弟虽不才,愿辅佐兄长,共保袁氏基业。”
话说得漂亮,可谁都听得出话里的意思:你袁谭是长子不假,但我袁尚也不是吃素的。
袁绍看着两个儿子,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灭了。他原本还指望,至少在自己死前,兄弟俩能表面上团结起来。现在看来,连表面功夫都难做。
“罢了。”袁绍疲惫地闭上眼,“你们都下去吧。显思,你在邺城住几日再走。显甫,你……多陪陪你母亲。”
两人行礼退下。走出大殿时,袁谭在前,袁尚在后。雨还没停,侍从撑起伞。袁谭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眼弟弟:“三弟方才说的辅佐,可是真心?”
袁尚笑了,笑容温和无害:“自然是真心。兄长莫非不信?”
两人对视片刻,袁谭冷哼一声,转身大步离去。雨水溅起,打湿了袁尚的袍角。袁尚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眼神冷了下来。
殿内,袁绍还坐在那里。审配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药。
“主公,该服药了。”
袁绍没接,只是问:“正南,你看他们二人,谁能守住这份基业?”
审配手一颤,药碗差点打翻。这问题他怎么敢答?说袁谭?得罪了刘夫人和袁尚一派;说袁尚?违了长幼礼法。憋了半天,只能道:“二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
“人中龙凤?”袁绍苦笑,“怕是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是两败俱伤,让外人得了便宜。”
这话说对了,可惜说晚了。
接下来一个月,邺城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汹涌。袁谭住在城东旧宅,每日都有青州旧部前来拜见;袁尚坐镇府中,郭图、逢纪等谋士进出频繁。两派的人马在街上遇到,连招呼都不打,眼神交错间都是刀光剑影。
袁绍的病一天重过一天。起初还能勉强处理政务,后来就只能躺在榻上,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少。刘夫人日夜守在床边,眼睛都哭肿了——当然,其中有多少是为丈夫伤心,有多少是为儿子担忧,那就不好说了。
十一月初三,邺城下了第一场雪。
袁绍突然精神好了些,能坐起来了,甚至还吃了半碗粥。刘夫人喜极而泣,以为丈夫好转了。只有老医官偷偷对审配摇头——这是回光返照。
那天下午,袁绍把几个老臣都叫到榻前。田丰已经死在狱中,沮授被曹操俘了,许攸叛了,如今剩下的,也就是审配、逢纪、郭图这几个了。
“我死后……”袁绍声音很轻,但很清晰,“由显思继位。显甫为辅,镇守冀州。你们……要尽心辅佐。”
审配扑通跪下:“主公!”
郭图和逢纪对视一眼,都没说话。刘夫人在一旁,脸色瞬间白了。
袁绍说完这句话,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微弱。
殿内安静得可怕,只有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雪还在下,从窗外看去,天地一片苍茫。
丑时三刻,袁绍停止了呼吸。
河北之主,四世三公的袁本初,就这么在病榻上走完了最后的路。没有战死沙场,没有轰轰烈烈,只有无尽的悔恨和不甘。
他刚咽气,刘夫人就哭倒在地——但只哭了三声,就擦干眼泪,站起身,对郭图道:“快,去请显甫来!还有,封锁消息,暂不发丧!”
审配猛地抬头:“夫人!主公方才说……”
“主公病重糊涂了!”刘夫人厉声道,“显思远在青州,性子又急,如何能当此大任?显甫常在膝下,最知父亲心意,理当继位!”
“可长幼有序——”
“乱世之中,能者居之!”郭图抢过话头,对审配拱手,“正南兄,眼下最重要的是河北稳定。若让大公子继位,三公子不服,必然内乱。届时曹操南下,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啊!”
逢纪也帮腔:“正是。三公子仁孝聪慧,深得人心,才是最佳人选。”
审配看着这几人,又看看榻上渐渐冰冷的袁绍遗体,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主公尸骨未寒,这些人就开始争权夺利了。他想起了田丰,那个倔强的老头,临死前还在狱中大喊“主公不听我言,必败”;想起了沮授,被俘前最后一次见面,说“若分兵守乌巢,何至于此”。
都死了,或者走了。留下的,尽是这些蝇营狗苟之辈。
“我要为大公子送信。”审配转身就走。
“站住!”刘夫人喝道,“今日谁也不能出这个门!”
门外的侍卫动了,刀剑出鞘。审配站住脚,回头,看着这个平日里温婉的妇人,此刻面目竟有几分狰狞。
“夫人,”他缓缓道,“您真要这么做?”
“为了袁氏基业,不得不为。”刘夫人咬牙,“等显甫继位,稳定大局,我自会向显思解释。”
解释?怕是刀兵相见吧。审配心里明镜似的,但他一个人,又能如何?
当天夜里,袁尚在母亲和郭图、逢纪的支持下,秘不发丧,接管了邺城防务。次日清晨,消息才传出——袁绍病逝,临终传位幼子袁尚。
袁谭在宅中听到消息时,当场摔了杯子。
“好一个‘临终传位’!”他眼睛赤红,“父亲昨日还召我议事,今日就突然病逝?传位给三弟?骗鬼呢!”
幕僚辛评急道:“公子息怒!如今三公子已控制邺城,硬拼不得。不如先回青州,再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袁谭冷笑,“等我回了青州,他那‘继位’的名分就坐实了!到时候一道诏令下来,我是听还是不听?”
“那公子的意思是……”
袁谭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邺城。雪还在下,把一切肮脏和阴谋都掩盖在洁白之下。可雪总会化的。
“去联络并州高干,”他低声道,“还有幽州的那些将领。父亲刚死,他们未必都服袁尚。还有……给曹操送封信。”
辛评大惊:“曹操?那可是我们的仇敌!”
“仇敌?”袁谭回头,笑容讽刺,“现在我最大的仇敌,是我那个好弟弟。至于曹操……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暂时做朋友。”
同一时间,袁尚正在父亲灵前守孝——至少表面上是。郭图在一旁低声道:“公子,大公子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袁尚看着棺椁,脸上挂着泪痕,声音却很冷静,“所以要先下手为强。以父亲的名义发诏,调兄长回邺城守孝。他若来,就软禁;若不来,就是抗命不孝,天下共讨之。”
“那青州……”
“让高览去接掌青州。”袁尚顿了顿,“再给幽州、并州去信,许以重利,让他们支持我继位。”
逢纪补充道:“还要防备曹操。主公新丧,他很可能趁机北上。”
“所以更要快。”袁尚站起身,擦了擦眼角——也不知那眼泪有几分真,“在我那好哥哥和曹操勾结之前,先把事情定下来。”
雪夜之中,信使从邺城四门奔出,带着不同的命令,奔向不同的方向。而袁绍的棺椁停在大殿里,烛火摇曳,照着他苍白的遗容。这位曾经有望一统北方的枭雄,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刚死,两个儿子就要把家业拆个粉碎。
更想不到的是,这个消息传到寿春和许昌时,会引发怎样的波澜。
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此刻的河北,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埋葬一切。而袁氏的衰亡,就像这冬日一样,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