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洪流冲破了十字路口,如同尖刀刺入了血肉之躯的最后防线,但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
一旦进入镇内狭窄的街道,突击车的速度不得不慢了下来。原本一往无前的冲锋,瞬间变成了在断壁残垣间艰难蠕动的攻坚。这里,是步枪、手榴弹、刺刀和意志的角斗场,是真正意义上的“绞肉机”。
空气中的味道变得更加复杂和令人作呕。硝烟依旧浓烈,混合着木头、布匹燃烧发出的焦糊味,墙壁上湿泥和石灰被炮火熏烤后散发的土腥气,还有一种逐渐弥漫开来的、甜腻而铁锈般的血腥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视线所及,一片狼藉。街道上遍布着弹坑、瓦砾、倒塌的房梁和破碎的家具。烧黑的墙壁上布满弹孔,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几处火头在无人扑救的情况下肆意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一张张或狰狞、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左边院子!手榴弹!”**
一名紧贴着墙根前进的老兵猛地嘶吼一声。
话音刚落,两颗日式香瓜手雷就从旁边一个半塌的院墙里滴溜溜地滚了出来。
“卧倒!”
附近五六名士兵几乎是本能地扑向最近的掩体——可能是一堵矮墙,可能是一辆被击毁的独轮车,也可能只是一个稍微深点的弹坑。
**“轰!轰!”**
爆炸声震耳欲聋,破片和冲击波裹挟着碎石泥土四处飞溅。一个趴在弹坑边缘的新兵感觉头顶一阵热风刮过,钢盔被什么东西打得“铛”一声响,震得他脑袋发懵。
硝烟尚未散尽,那老兵已经猛地跃起,手里的冲锋枪对着院墙缺口就是一个长点射。
“哒哒哒——”
里面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没了声息。
“二班!上去两个人,看看里面干净没有!其他人掩护!” 班长哑着嗓子下令,他的脸上沾满了黑灰和不知是谁的血点。
这就是巷战的节奏。没有宽阔的战场,没有明确的战线。每一个窗口,每一个门洞,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隐藏着致命的杀机。前进的每一步,都需要用鲜血和生命去试探,去争夺。
**“砰!”**
一声清脆的、不同于普通步枪的枪声从远处一座钟楼的残骸上传来。
一名正依托着突击车残骸向外射击的机枪手,身体猛地一震,额头爆开一团血花,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
“狙击手!钟楼!三点钟方向!” 有人声嘶力竭地警告。
所有人的动作瞬间变得更加谨慎,尽量将身体缩在掩体之后。
“铁砧”的座驾试图用“老火铳”轰击钟楼,但角度太刁,火箭弹打在厚重的砖石上,只炸开一个小缺口,无法威胁到藏在深处的敌人。
“妈的!狗娘养的冷枪!” “铁砧”狠狠一拳砸在车内的钢板上。
对付狙击手,需要更耐心的猎杀,或者用更猛烈的炮火将整栋建筑摧毁,但后者可能会误伤可能存在的平民,也过于浪费弹药。
一时间,这条街道的推进几乎陷入停滞,士兵们被无形的死亡威胁压制在掩体后,抬不起头。
而在另一条平行的街道上,战斗则以另一种更加野蛮和直接的方式进行着。
这里没有狙击手的威胁,但日军的抵抗更加密集和疯狂。他们占据了街道两侧坚固的石质房屋,用机枪和步枪构成交叉火力,死死封锁住了前进的道路。试图强行冲锋的几名战士,刚冲出掩体就被撂倒,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面。
“不行!冲不过去!鬼子的火力太猛了!” 一个满脸是汗的排长匍匐到连长身边喊道。
连长看着倒在街道中央的弟兄,眼睛血红。
“爆破组!给老子上!” 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
三名战士默默地检查着身上的炸药包和集束手榴弹。他们知道,这个命令意味着什么。
“火力掩护!”
全连所有的机枪、步枪同时开火,拼命压制两侧房屋的火力点,子弹打在墙壁和窗户上,碎屑横飞。
“上!”
三名爆破手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掩体后窜出,利用街道上零星的障碍物,以之字形路线,拼命向前冲刺。
日军的子弹像雨点一样向他们泼洒过来。
“噗!” 一名爆破手小腿中弹,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但他咬着牙,拖着伤腿,继续向前爬。
“砰!” 又一名爆破手被击中胸口,身体晃了晃,重重倒下,手中的炸药包滚落一旁。
只剩下最后一名,也是最年轻的那名爆破手,他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已经冲到了离目标房屋不远的地方。
就在这时,侧面一扇原本紧闭的窗户突然推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伸了出来!
“小心!” 掩体后的战友们发出惊恐的呼喊。
年轻爆破手似乎察觉到了危险,猛地向旁边一扑!
“哒哒哒——” 子弹擦着他的后背射入地面,溅起一串火星。
他在地上翻滚一圈,毫不犹豫地拉响了怀中炸药包的导火索,用尽全身力气,将其扔向了那扇喷吐火舌的窗户!
“轰隆!!!”
一声巨响,整面墙壁都被炸塌了半边,里面的机枪瞬间哑火。
年轻的爆破手被爆炸的气浪掀飞出去,摔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
“冲啊!” 连长抓住机会,怒吼着带头冲出了掩体。
士兵们如同决堤的洪水,涌过街道,冲进了被炸开的缺口,与残存的日军展开了残酷的室内近战。刺刀的碰撞声、怒骂声、惨叫声、手枪射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更加令人心悸。
在一处相对安全的断墙后面,卫生员正在给一名腹部中弹的战士进行紧急包扎。战士还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身体因为剧痛而不住地颤抖。卫生员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试图将翻卷出来的肠子塞回去,但鲜血依旧不停地涌出。
“撑住!兄弟!撑住!” 卫生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上的动作却不敢停。
年轻战士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
“娘……我想吃……娘做的……手擀面……” 他断断续续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着,眼神望向被硝烟遮蔽的天空,那里,似乎有家乡的影子。
卫生员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土。他知道,这个年轻的战士,等不到下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了。
这就是巷战。它不像野战那样气势磅礴,却更加残酷,更加消耗人的精神和生命。它把战争分解成了无数个微小而血腥的片段,每一个片段里,都充满了绝望、勇气、牺牲和人性最原始的挣扎。
“铁砧”通过步话机,不断接收着各条街道传来的战报,有进展,也有噩耗。他脸上的刀疤因为紧咬牙关而显得更加狰狞。他知道,必须尽快打破这种僵持,每多拖延一分钟,就会有更多的弟兄倒下。
“一团二营报告!已突破至镇公所附近,遭遇敌军顽强抵抗,请求炮火支援!”
“三连报告!西街拿下,毙敌十五人,我部伤亡九人……”
“狙击手还在钟楼!三班副牺牲了!”
各种信息汇聚而来。
“铁砧”的目光投向那座依旧在肆虐的钟楼,又看向远处那栋虽然被炮火击中、但主体结构似乎尚存的日军指挥部大楼。必须拔掉这颗钉子,才能让部队顺畅地直扑心脏。
他深吸一口满是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抓起步话机,接通了王承柱的炮团。
“柱子!我是铁砧!给我集中火力,敲掉镇中心那个钟楼!老子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十分钟内,我要它变成一堆废墟!”
下达完命令,他推开有些变形的车门,跳下了突击车。脚踩在满是瓦砾和血污的地面上,发出“嘎吱”的声响。
他拔出腰间的驳壳枪,对跟在身边的警卫员和通讯兵吼道:
“走!我们靠前指挥!老子倒要看看,这群鬼子还能硬到什么时候!”
他不能待在相对安全的“铁王八”里了。他需要亲自感受战场的脉搏,需要用他的存在,给正在血火中拼杀的弟兄们,注入更强的信心和勇气。
巷战的血与火之歌,正演奏到最惨烈的乐章。而这首曲子的终章,必将用侵略者的尸骨和失败来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