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殿那场关于“土木堡之痛”与“军机处之立”的暴风骤雨虽然暂时停歇,但其引发的涟漪却在整个大明的权力中枢扩散开来。设立军机处的旨意如同一声发令枪,让无数自诩有经天纬地之才、或单纯想靠近权力中心的官员们瞬间躁动起来。
朱由检倒也干脆,直接在次日的小范围朝会上宣布:“军机处乃朕之臂膀,专司军国机要,非等闲之地。入选者,首重通晓军事,熟知边情舆图,精于谋划,忠诚可靠。光会掉书袋、写锦绣文章的,就别来凑热闹了。诸位爱卿,可回去仔细想想,有无合适人选举荐。记住,宁缺毋滥,朕要的是能办事、懂兵事的干才,不是去充门面的泥塑菩萨!”
这话一出,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些以诗词歌赋、八股文章安身立命的翰林清流们,顿时感觉被剥夺了参赛资格,心里酸溜溜的,私下里不免嘀咕:“哼,军机处,听着威风,不过是陛下好武之癖的产物,岂是正途?” 但表面上还得装作深明大义,积极为国举贤的模样。
而一些在兵部、五军都督府任职,或有边镇任职经历的官员,则如同打了鸡血。这可是直达天听、参与核心机密的机会!一时间,各种或含蓄或直接的毛遂自荐,或真心或假意的举荐他人,通过各种渠道,雪花般飞向司礼监,飞向王承恩,甚至有些胆子大的,试图走通后宫某位娘娘的路子(当然,在周皇后和田、袁二妃那里基本都碰了软钉子)。
朝堂之上,也上演着一幕幕或滑稽或耐人寻味的“举荐大戏”。
“陛下,”一位老成持重的阁臣出列,推荐了一位门生,“臣举荐原任蓟州兵备道张三畏,此人熟读兵书,尤精《孙子》,文章锦绣,常有论兵之作流传,于士林间颇有声望……”
朱由检听得直皱眉头,打断道:“爱卿,朕要的是能带兵、懂实战的,不是兵书注释家。这位张兵备,可曾亲自上阵杀敌?可曾处置过紧急军情?可曾规划过粮草转运?”
老阁臣噎住了,那张三畏最大的战绩可能就是在书斋里“运筹帷幄”,用毛笔“歼灭”过无数假想敌。他讪讪地退了回去。
另一位官员见状,立刻推荐自己的侄子,某卫所的指挥佥事:“陛下,臣侄李武,勇猛过人,能开三石强弓,有万夫不当之勇!曾在演武场上连败十余名好手!”
朱由检扶额:“勇将固然可贵,但军机处需要的是谋划全局、分析情报的头脑,不是冲锋陷阵的猛士。你侄子这等人才,该去前线建功立业,放在军机处……怕是有些屈才了。” 心里吐槽:我要的是参谋长,不是敢死队长。
也有聪明人,推荐了一些名声不显,但确有实绩的底层军官或地方官员,比如某个在辽东屡立小功却因不会钻营一直升不上去的游击将军,或者某个在西南平定小股土司叛乱中表现出色的知县。
朱由检对这类推荐倒是很感兴趣,让王承恩一一记下,准备后续考察。
最搞笑的是,居然有位勋贵,悄悄托关系递话,想把他那个斗鸡走狗、声色犬马样样精通的宝贝儿子塞进军机处“历练历练”,美其名曰“沾染些英武之气”。消息传到朱由检耳朵里,他差点没把刚喝进口的茶喷出来。
“王伴伴,”朱由检哭笑不得地对王承恩说,“你去告诉成国公,他儿子那份‘英武之气’,还是留在勾栏瓦舍里施展比较合适。军机处庙小,容不下这尊……玩咖。”
王承恩忍着笑,躬身领命而去。可以想见,那位勋贵接到回话时,脸色会有多精彩。
就在这纷纷扰扰、各方势力为军机处那几个宝贵名额绞尽脑汁、各显神通之际,一场由皇帝本人亲自导演、主角却姗姗来迟的重头戏,终于快要拉开帷幕。
通往京师的官道上,一支小小的、不起眼的车队,正以一种近乎游山玩水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车队中间是一辆半旧的青幔马车,车辕上坐着一位面容肃穆、眼神却难掩急切的老者,正是被皇帝下旨紧急起复的前登莱巡抚、太子少保——袁可立。
袁可立今年已年近七旬,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腰板挺直,依稀可见当年督师登莱、节制毛文龙、威震东江的飒爽英姿。接到起复圣旨时,他既感意外,又觉振奋。国事艰难,皇帝能想起他这把老骨头,他自是义不容辞。尤其是圣旨中言辞恳切,对他当年在辽东的功绩多有肯定,更让他生出力挽狂澜之志。
因此,他几乎是立刻收拾行装,带着寥寥几个仆从,就要快马加鞭赶赴京师。
然而,他这满腔报国热忱,却被随行宣旨的那位小太监,以一种近乎顽固的“温柔”,给硬生生按了下来。
“袁老大人,您慢点儿,不急,真不急!”小太监姓冯,年纪不大,脸上还带着点稚气,说话却是一板一眼,带着宫里人特有的谨慎,“皇爷特意吩咐过了,说您老人家年事已高,万万不可车马劳顿,伤了身子。让奴婢们一定要照看好您,路上走得稳稳的,舒舒服服的,比什么都强!”
袁可立心急如焚:“冯公公,陛下召见,必是军国大事,刻不容缓!老夫虽老,筋骨尚健,日夜兼程也无妨!岂能因我一人之故,延误朝廷大事?”
冯小太监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皇爷说了,天大的事,也没您老的身体要紧!要是把您累着了,奴婢回去没法跟皇爷交代!皇爷非得扒了奴婢的皮不可!” 他做出一个夸张的害怕表情,“老大人,您就体谅体谅奴婢吧!咱们按驿站正常行程走,绝不耽搁……呃,绝不走太快!”
于是,这一路就成了袁可立老爷子单方面焦急,冯小太监全方位“维稳”的拉锯战。
袁可立想清晨天不亮就出发,冯小太监说:“露水重,寒气大,老大人要保重身体,等日头升高些再走不迟。”
袁可立想趁着傍晚凉快多赶一程路,冯小太监说:“天黑路滑,不安全,咱们早点投宿,让老大人好好歇息。”
袁可立看着拉车的马匹膘肥体壮,提议可以加快点速度,冯小太监立刻苦着脸:“老大人,这马看着壮实,其实娇贵得很,跑快了容易掉膘,皇爷吩咐了,要用最好的马,但不能累着……”
甚至连吃饭休息,冯小太监都安排得“细致入微”,每到一个驿站,必定要求厨子精心准备软烂易消化的食物,饭后还要逼着袁可立小憩半个时辰,美其名曰“养生之道”。
袁可立几次三番想要强行下令加速,但冯小太监就搬出皇帝这块“金字招牌”,一口一个“皇爷吩咐”,一口一个“奴婢不敢”,态度恭敬得让你没法发火,但原则问题寸步不让。把个心急火燎的袁老爷子憋得,对着车窗外飞速(其实并不快)后退的景物直吹胡子。
“这……这真是陛下之意?”袁可立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这小太监假传圣旨,故意拖延?
“千真万确啊老大人!”冯小太监指天发誓,“皇爷原话!‘袁老年纪大了,一路定要缓行,不可使其劳累,若袁老有所闪失,唯尔等是问!’奴婢有几个脑袋,敢曲解皇爷的意思?”
看着小太监那真诚(且害怕)的眼神,袁可立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靠在车厢壁上,看着窗外慢悠悠晃过的田舍村庄,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感念新君体恤老臣,关怀备至;另一方面,又对京中局势、皇帝急召的目的充满了未知的焦虑。
他就这样,在一种“被体贴”的煎熬中,以一种游历般的速度,向着北京城缓缓而行。他并不知道,在他这趟“慢旅行”期间,北京的朝堂已经经历了清查阉党、整顿锦衣卫、设立军机处等一系列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一日,车队终于磨磨蹭蹭地到了通州,距离北京城只有一步之遥。袁可立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城墙轮廓,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要到了。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最“悠闲”也最“心急”的一趟赴任之旅了。
冯小太监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完成任务般的喜悦笑容:“老大人,您看,咱们这不也平安到了吗?一点没累着!皇爷知道了,肯定高兴!”
袁可立看着他那天真的笑容,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却也不由地对那位素未谋面、却似乎对自己格外“上心”的新皇帝,生出了更多的好奇与期待。
这位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