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佛郎机商人卡洛斯的合作事宜,正式进入实质阶段。周婉娘坐镇中堂,面前摊开着崔琰翻译并初步注释过的卡洛斯文书,以及数本她陪嫁带来的商事契约范本和律例摘要。福伯侍立一旁,随时听候差遣,崔琰则坐在下首,面前摆着文房四宝,准备记录。
“崔先生,”周婉娘指着文书上一处条款,“此处‘保障匠师安全往返’,含义模糊。若我方真派了匠师,这‘安全’由谁负责?路遇海难风浪算不算?在濠镜若染病或遇当地纷争,又当如何?需得明确其责。”
崔琰点头,提笔在一旁空纸上写下:“需增补细则:甲方(卡洛斯商行)需为乙方(王家)派遣人员购买足额海险;在濠镜期间,甲方须提供安全居所,并负责其人身安全;若因当地战乱、疫病等不可抗力受损,甲方亦需承担相应抚恤。” 他的字迹端正清晰。
福伯捻着胡须道:“大奶奶,还有这利润分成。‘未来利润’如何计算?何时结算?以何种货币支付?账目谁核?含糊不得。”
周婉娘颔首:“正是。需约定按季度或半年度,以其濠镜工坊出货账簿为准,我方有权派账房稽核。结算货币,首选我朝银两或等值丝茶,若以外币结算,需约定明确兑率,避免其以劣币充数。” 她思路清晰,显然深谙商道。
崔琰一边记录,一边补充:“还可约定最低保障分成,无论其工坊盈亏,我方每年至少可得一定数额,以防其做空账目。”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一处处可能存在的漏洞与歧义逐一剖析,提出增补或修改意见。周婉娘虽为内宅妇人,但掌家理事、经营陪嫁产业多年,对契约条款的敏锐不输男子,加之性格谨慎周密,往往能想到极细微处。
与此同时,王明柱则在工坊中忙碌。卡洛斯的首批订单数量不小,且要求交货期明确,需得仔细排产。他召集孙管事和几位大匠,在工坊的议事间里,对着巨大的排产木板,用炭笔勾画。
“‘云锦纹’五百匹,现有织机全力开工,辅以部分女工外围加工,月内可完成一百五十匹。帆布三百匹,工序更繁,尤其处理那马尼拉麻,费时费力,月内最多出八十匹。” 孙管事禀报着产能。
一位负责帆布的老工匠道:“少爷,若要再快些,除非再添两台专门处理粗麻的梳机,并多配些人手。那麻纤维硬,耗损大,现有的梳机已连轴转了。”
王明柱沉吟道:“梳机可以添,人选要可靠。这批货关乎海外信誉,质量绝不能降。这样,从‘协办’任务的棉布生产中,抽调两名最稳妥的老师傅,暂时主抓帆布质检。普通棉布的生产,可以提拔几个表现好的学徒顶上去,正好也是个历练。”
他又对孙管事道:“去查查库房还有多少马尼拉麻存货,算上在途的,若不足,立刻让福伯去补订,价格稍高些也可,务必保证原料供应。番商那边,也递个话,请他们下次船来,多带些这种麻。”
安排完生产,王明柱又去看了芸娘和翠儿负责的“花样间”。两人正与文娘子对着几幅新绘的图样讨论,见王明柱来,连忙起身。
“相公,”芸娘指着图样,“这是按您说的,融合了些海外纹样改的,您看这几幅可还行?”
王明柱仔细看了看,见图案既保留了中原织锦的精细雅致,又融入了几何线条与异色对比,显得新颖别致,赞道:“不错,尤其是这幅海浪缠枝的,颇有新意。可先各试织一小段样品,下次里希特或卡洛斯来时,请他们看看喜好。”
翠儿兴奋地点头,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相公,那佛郎机人……真的会喜欢这些吗?”
王明柱笑道:“喜不喜欢,试过才知。你们大胆去想,放手去做,即便一时不合海外口味,留在京中售卖,也未尝不可。要紧的是这份敢于尝试的心。”
得了鼓励,两女眼中光彩更盛。
傍晚回府,王明柱先去书房看了周婉娘她们草拟契约的进展。只见桌上已堆了厚厚一叠写满条款的纸张,周婉娘虽面带倦色,但眼神依旧专注明亮。
“相公回来了。”周婉娘见他进来,放下笔,“初步的条款增补已有些眉目了,崔先生正在整理誊抄。只是有些地方,还需相公定夺。” 她将几处关键修改指给王明柱看。
王明柱仔细阅看,见周婉娘和崔琰考虑得极为周全,许多他未曾想到的细节都已涵盖,心中感佩,道:“婉娘思虑缜密,崔先生亦是行家。便按此思路拟出草案。不过,最终条款,尤其是涉及技术部件描述与分成比例,我还需与卡洛斯面谈一次,探探他的底线。”
周婉娘点头:“正该如此。知己知彼,谈判时方能心中有数。”
这时,林红缨一身短打劲装,大步走了进来,见王明柱在,抱拳道:“相公,你回来了正好。下午我带着小队在城外跑马,遇到一伙形迹可疑的江湖人,在咱家田庄附近转悠,被我们惊走了。看身手,不像普通闲汉。”
王明柱眉头微蹙:“可看清来路?”
“没交手,他们见我们人多,直接就撤了。”林红缨摇头,“但我留意到,其中一人腰间的皮囊样式,有点像……以前江南来人身上见过的那种。”
“江南?”王明柱眼神一冷,“看来有人还是不死心,不敢明着来,改用盯梢了。红缨,加派人手,注意田庄和工坊外围的动静,尤其是夜间。若再发现可疑之人,不必打草惊蛇,先盯住,摸清来路。”
“是!”林红缨领命,又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王明柱对周婉娘道:“看来这契约之事,需更快敲定。迟则生变。”
周婉娘也意识到事情或许比想象中复杂,沉声道:“妾身明白。这两日便将草案完备。”
夜色渐深,王府各处灯火次第亮起。书房内,周婉娘与崔琰仍在灯下逐字推敲;工坊里,赶工的工匠们借着明亮的汽灯(王明柱简易改进的油脂灯,罩了玻璃罩,更亮更防风)忙碌;院中,林红缨布置的巡哨身影悄然移动。
王明柱站在廊下,望着这片属于他的家业,心中既有沉甸甸的责任,也有开创未来的豪情。与卡洛斯的合作,是一步险棋,也是一次机遇。而暗处窥伺的目光,提醒他永远不能放松警惕。
前路漫漫,但他已不是孤身一人。他有贤内助襄理事务,有得力伙伴分担忧劳,有各具所长的家人支持,更有这日益坚实的基业为后盾。
他转身走回书房,那里,还有未完的契约等待定稿。每一步,都需走得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