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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言感觉胳膊被抓得生疼,那力道大得不正常。

他看着老人脸上刀刻般的沟壑和眼中那点疯狂燃烧的希望,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他艰难地吸了口气,避开那双眼睛,尽量让声音平稳:

“云云……在城里,好着呢!城里有部队守着,稳当得很。”

他顿了顿,感觉舌根发僵:

“我只有一个摩托车,路太烂,她……坐不得车,就让我先回来看一眼。”

这谎话像裹了糖的玻璃渣,说出来割得自己心肺疼。

他侧过身,指着摩托后座的水和罐头,强迫自己的声音带上点轻松的调子:

“您看,她还托我带东西回来了,特意给您的。”

柳老爹的目光顺着楚言的手,落到那箱矿泉水和午餐肉罐头上。

他盯着那红黄相间的罐头商标,抓着楚言胳膊的手慢慢松开了,佝偻的背脊也似乎挺直了一点点。

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冰凉的罐头外壳,又碰了碰矿泉水瓶。

那点骇人的光彩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近乎虚脱的浑浊湿意,在眼眶里打转。

“好!好!”他喃喃着,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鼻音。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哇!”他像是用尽了力气,蹒跚着退回小竹凳坐下,佝偻着背,目光又落回那座孤坟,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竹凳边缘开裂的毛刺。

楚言默默把水和罐头搬到屋檐下干燥的地方放好。

院里一片沉寂,只有风穿过破窗棂的低鸣。

楚言拖过另一张更破的竹凳,在柳老爹旁边坐下。

半晌,楚言打破沉默,“柳伯,怎么没跟政府的人走?听讲他们都集中到安全点去了。”

柳老爹布满老人斑的手突地一抖。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楚言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那嘶哑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走?走么子走哦,那天,你柳婶子……也发了疯……”

他的声音哽住了,浑浊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脚下的泥地上:

“我、我亲手……送她走的……就在这院里……”

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院子中央一片颜色略深的土地,那里曾经泼洒过滚烫的血。

“我哪也不去,就守着她,守着这堆土……守到我闭眼……”

楚言的心一沉。柳老爹枯坐坟前的影像,与前世自己赶回老家时,看到的坍塌院墙、残存衣物碎片,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楚言低声道:“跟我走吧,柳伯,去九峰山,我爹妈都在。”

柳老爹缓缓摇头,幅度很小,却如磐石般固执:

“不去了,晓得你们都活着,我心头这块石头就落地了,老骨头没几天好活,就让我……陪着她……”

他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混浊的眼睛望着那座小小的坟包,再无言语。

楚言喉咙里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站起身,像要摆脱这窒息感,在院子里搜寻起来。

院墙是红砖砌的,一人多高,但大门只是普通的木门板,门闩也不够结实。

墙角堆着些废弃的木板、几根生锈的角铁,还有半袋没开封的水泥。

他一声不吭地开始动手。把木板钉在门板内侧加固,用角铁在门后做了个简易的斜撑。

又和了点水泥,把院墙根几处松动的砖缝堵死。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肋下的伤处隐隐作痛,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只是沉默地钉着、锤着、抹着。

忙活完,他走进昏暗的堂屋,想找点水洗把脸。

眼睛适应了光线,扫过墙角堆放的杂物,几捆柴火,一个破箩筐,一缸陈年的稻谷。

他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杂物堆最上面,压着一个半旧的的袋子。

鲜红的涤纶布面,上面印着几个褪色却依旧清晰的大字:“哈工大科技与未来体验营”。

黄色的字。

嗡——

楚言脑子里像是爆开了一个蜂巢,尖锐的鸣响瞬间淹没了所有声音。

前世赶回老家,那个在风中晃动的红色袋子……原来在这里!

原来这个袋子不是自己家的!

他冲出屋子,冲到院中,举着那个袋子,声音颤抖:

“柳伯!这个红袋子!哈工大这个!哪来的?”

柳老爹被他激烈的反应惊得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红色袋子:

“哦,那个袋子啊?云云高中时候,去省城参加一个么子体验营,回来发的纪念品,她一直留着装些小东西,嫌占地方,上次回来就丢我这了……言伢子,你问这做么子?”

楚言僵在原地,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

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刺得他眼睛发痛,视野里一片白茫茫的光斑。

柳老爹后面的话,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

是柳汀云!

前世是她在灾变后,竟然拖着背叛的身躯和破碎的心,跋涉到了九峰山,试图营救他的父母!

背叛的刺痛和这沉重如山的迟来真相,像两股狂暴的电流在他身体里对撞撕扯。

他以为前尘已了,原来孽债深埋。

她负了他,却又在末日尽头,拖着残躯奔向他的根脉之地。

这算什么?赎罪?还是那点可笑的情分未绝?

他呆立良久,心头突然又有个挥之不去的想法,前世他几个月后返回老家,他见到了破碎的院门、破碎的衣服,但,并未见到父母的残躯,甚至未见到血迹!

那是不是,意味着前世那个时候,父母已被救走?

如果是这样,他前世大部分时间都在潭州附近流浪,那又为何此后二十年都无音讯?

可惜这一切,永远无人知晓了!

背叛与救赎,轻贱与沉重,在他的心潭里疯狂搅动,卷起滔天浊浪。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和柳老爹告的别,怎么发动了那辆老款的雅马哈。

摩托车冲出柳家桥时,车头歪歪扭扭,好几次差点冲进路边的排水沟。

冷冽的山风像刀子刮在脸上,楚言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胸口那团被背叛和真相点燃的火焰,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灼痛。

柳汀云那张时而娇嗔、时而冷漠、最后定格在决然冲向尸群的脸,还有那个刺目的红袋子,在眼前疯狂交替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