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嬴水还带着料峭寒意,老房子的堂屋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陈腐压抑的气息。一家子人刚用完晚饭,弟弟妹妹们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碗碟。嬴芷端坐在父亲下首的木椅上,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兄弟姐妹。
八妹嬴娡脸上是习以为常的倨傲,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盖;六妹嬴芜兀自摆弄着新得的绢帕,眼角眉梢带着几分得意;七弟年纪尚小,哈欠连天。而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几乎要隐没在灯影里的四妹嬴苏和五妹嬴粟身上。
她们穿着半旧的藕荷色襦裙,低着头,指尖不安地绞着衣角,像两株缺乏光照的植物,沉默而温顺。嬴芷心头一刺。这些年,母亲病痛缠身,父亲沉溺糟酒,也不大管家里琐事,一大家子这么多口人都等着吃饭,以前家里穷成什么样子,那是连吃饭都非常困难的。尽管后来嬴芷挣到了钱,也没少往家里拿,可就那点钱,能补贴多少?况且也不能靠嬴芷一个人顶着,就算后来她挣的钱多,可一大家子花的地方更多。是嬴苏,默默接过了管理田地、照料弟妹的担子,用她那双本来就粗糙的手,处理着永远理不清的杂务和干不完的农活;是嬴粟,心细如发,靠着精打细算,才勉强维持着这个家不至于入不敷出,却从无人过问她的辛苦。她们最好的年华,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操劳和忽视中悄然流逝,眼角已隐约有了细纹,全身上下皮肤黝黑,手上布满了老茧。
“父亲,”嬴芷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所有人都看向她。她坐直了身子,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我瞧着,四妹和五妹年纪也大了,终身大事不能再耽搁。”
父亲抬起浑浊的眼,有些不耐烦:“急什么?咱们嬴家的女儿,还愁嫁?过些时日,我自会为她们留意。”
父亲口中的不愁嫁,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两个女儿十分勤快,那些农户人家都很满意这样的女儿给他们做儿媳妇,能吃苦。
“留意?”嬴芷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父亲打算如何留意?是像上次那般,三妹那样的婚事?还是准备将四妹五妹,随意配给那些农户人来,一辈子吃不完的苦。还是嫁给那些需要拉拢的掌柜或乡绅?退一万步讲,咱们且不论是什么样的人家无论如何,她们好不容易来这世上走一遭,请您问一问她们的意见。”
屋内气氛瞬间凝滞。三妹脸色一白,这桩婚事虽然当初她是答应了的,可当时也是为了缓解家里的饥荒,她不得已而为之,此刻也不敢吭声。父亲被噎了一下,面上挂不住,却又无力反驳,只得悻悻道:“那……那你待如何?”
嬴芷的目光重新落回两位妹妹身上,变得柔和而坚定:“我打算带四妹和五妹上京城。她们为这个家付出良多,不该被随意打发。京城地界大,机会多,眼界也开阔。我带她们去住些时日,看看能不能……为她们谋一个像样点的未来。”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嬴苏和嬴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随即迅速泛红,氤氲出水汽。嬴苏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都未曾察觉,嬴粟则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指节发白。去京城?那个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繁华之地?离开这困了她们二十多年的嬴水老家?
“二姐……”嬴苏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万千情绪堵在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嬴粟更是怯怯地低下头,仿佛连承受这份突如其来的希望都让她感到不安。
七弟皱紧了眉头:“二姐,这……恐怕不妥吧?京城开销大,两个姐姐骤然前去,人生地不熟……”
她知道她这位七弟,他自视是家中的男儿,就应该什么都优先紧着他。再加上这么多年父亲重男轻女,从小到大家里的女儿除了嬴娡就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被父亲放在眼里。其次,最宝贝的就是他的两个儿子,女儿他从来不重视。
“开销用度,从我份例里出,不劳二弟操心。”嬴芷淡淡打断,“至于人生地不熟,有我在,她们便不是孤身一人。”她环视一周,最终定定看向父亲,“父亲,此事我已决定。三日后便动身。苏儿和粟儿为这个家劳心劳力,这是她们应得的出路。”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父亲看着这个早已羽翼丰满、连自己也要让她三分的二女儿,又瞥了一眼那两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女儿,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带着几分颓然和漠然:“罢了罢了,你既有此心,便随你去吧。只望你真能替她们寻个好归宿,莫要惹出是非才好。”
决定已下,再无异议。
嬴芷指尖划过堂屋褪色的木柱,指腹蹭到些松动的漆皮,蛀虫已经开始啃咬。窗外檐角垂着的铜铃早没了声响,去年雨季泡胀的木椽在梁上投下斑驳阴影,像道没愈合的疤。
她从木匣子底部取出用油纸裹了三层的钱袋,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指尖微沉。开门时冷风卷着沙尘扑进来,她拢了拢衣襟,往巷口木匠李师傅家去。
“李伯,”她把钱袋往桌上推了推,“先把西边的屋顶翻一遍,瓦缝里的草得清干净,再补几块新瓦。还有东墙根的裂缝,得好好填实了。”
李师傅捏着钱袋掂了掂,抬头看她:“姑娘这是要走?”
嬴芷点头,目光落回自家方向。去年暴雨夜,两个妹妹说她们守着漏雨的屋顶接了半宿水,木桌腿泡得发涨,母亲留下的织布房内也湿了边角。“雨季快到了,房子得修结实些。”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我远在外地,也放心。”
李师傅办事倒是麻溜,很快工匠们正踩着梯子补屋顶,新瓦在晨光里泛着浅灰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