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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都市言情 > 麦浪翻滚三十年 > 第192章 他们管这叫违章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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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他们管这叫违章建筑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放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标题:《关于梨树村传统村落活化保护试点工作的几点意见》。

三天后,这份盖着县政府红头公章的文件,如同迟来的春雷,送到了梨树村村委会。

村支书捏着那几页薄纸,手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把文件读了三遍,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欣喜,转为困惑,最终凝固成一抹苦涩。

文件措辞温和,肯定了梨树村村民保护乡土文化的热情,原则上同意保留部分具有代表性的老屋作为“民俗文化展示点”。

但文件末尾,用加粗黑体字特别强调了一点:所有照明设施,必须“符合国家消防安全规范”,由县电力部门统一规划、安装和管理。

这意味着,那些用陶碗盛着豆油的灯盏,用桐油浸润的棉线,那些承载着全村人倔强与温情的土制油灯,那些在风雨夜里为医生引路的烛火,一夜之间,全成了“不合规”的存在。

他们管这叫,违章建筑。

消息在傍晚的村民大会上传开,打谷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刚刚靠着一盏盏油灯挺直腰杆的村民,仿佛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后颈。

保留老屋?

那不过是留下了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狗屁的‘符合规范’!”王强第一个拍案而起,通红的眼珠子瞪着村支书,声音吼得整个打谷场嗡嗡作响,“他们让我们留屋不留灯,这跟杀鸡取卵有啥两样?魂都抽走了,留个尸首给我们当宝贝供着?”

“强子,小声点,这是县里的文件……”村支书试图安抚。

“文件?”王强一把抢过那几页纸,狠狠摔在石桌上,“文件上写没写,我爹留给我娶媳妇的豆油,点亮了半个村子?文件上写没写,张家老汉拆了寿材捻出来的灯芯,能烧一宿?他们坐在办公室里,笔杆子一挥,就把咱们的命根子划成了‘违章’!”

没人再劝他。

因为他的话,戳中了所有人的心窝。

那光,不是为了照明,是为了争一口气。

现在,这口气眼看就要被掐断了。

会议不欢而散。

村民们垂头丧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连脚步都显得格外沉重。

王强却没回家。

他一头扎进了自家那间堆满木料和工具的旧仓房,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

他翻出几卷早已泛黄的图纸,那是他爷爷当年修缮村里风雨亭时留下的手稿。

昏暗的灯光下,他带着五名最信得过的老工匠,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茶水喝了一壶又一壶。

直到后半夜,一张全新的图纸在铺开的木板上成型。

那是一座石木结构的灯亭,底座用村后山上的青石垒砌,稳如磐石;四根立柱是百年老屋拆下的顶梁木,带着岁月包浆;亭顶覆着青瓦,飞檐翘角,古朴庄重。

最核心的设计,是在亭子中央,设一个半人高的石台,用来安放那盏最大的豆油灯,四周用厚实的玻璃做成防风罩,既能透光,又不惧风雨。

一个年轻工匠指着图纸顶端问:“强哥,这顶上为啥要留个口子?下雨不就漏进来了?”

王强摁灭烟头,眼中闪着一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天要下雨,就让它下。人要点灯,就让它亮。这口子,是留给老天爷看的,咱们这灯,接的是地气,通的是天理,不是他妈的电线杆子!”

与此同时,李娟的临时工作室里也亮着灯。

她没有去参与王强的“技术攻坚”她联合小陆,连夜起草了一份名为《梨树村守灯公约》的文件。

公约内容简单直接,核心是“三不原则”:一,梨树村的灯火,永远不并入国家电网,保持其精神独立性;二,永远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商业冠名与赞助,防止其沦为资本的广告牌;三,永远不作为单纯的政绩工程用于参观展览,它只为村民和所有怀有乡愁的人点亮。

第二天一早,李娟拿着这份公约,直接找到了村支书。

“叔,县里的文件是让我们整改,没说不让我们自己想办法。”李娟把公约推到他面前,“王强哥他们正在造一座‘守灯亭’,符合防火标准,也比露天油灯安全。我们再立下这个规矩,白纸黑字写清楚,这灯是为什么点的。我们可以配合县里登记备案,把它作为村里的一个‘民俗设施’,但绝不能让这束光,变成审批表格里的一个勾选项。”

村支书盯着那份公约,手里的烟卷燃到了尽头,烫了指尖才惊觉。

他沉默了足足十分钟,抬头看着李娟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扭头望向窗外已经开始动工的灯亭地基。

他猛地一拍大腿,抓起桌上的笔,在协议的末尾,重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随即掏出村委会的大红印章,“砰”地一声盖了上去。

“豁出去了!”他咬着牙说,“就当咱们村,自己给自己批了个‘心灵保护区’!”

陈景明没有参与这些“明面”上的抗争。

他拄着拐杖,默默地将“回声站”的服务器,从临时小屋迁入了自家老屋的地窖。

他找来一台废弃的冰柜,拆掉压缩机,用它厚实的隔热层做成服务器的保护壳,又在院子里架起了几块太阳能电池板,拉了条专线下来供电。

一个完全独立、自给自足的数字记忆库,在潮湿的泥土深处,开始悄然运转。

他在地窖的入口处,立了一块从河边捡来的青石板,用刻刀一笔一划地刻上了“回声站”收到的第一条语音留言内容:

“狗剩回来了,没发财,但没骗人。”

村里有不明所以的年轻人路过,好奇地问:“景明哥,你这搞的啥新景点?”

陈景明靠在石碑上,摇了摇头,声音平静:“不算。这是个录音馆,专门收录那些中国人一辈子都没敢对家人说出口的五个字——‘我很好,其实不好’。”

当晚,地窖里的服务器后台,闪烁起一个微弱的信号灯。

一条新的匿名留言,穿透了城市的钢筋水泥,抵达了这片麦田的腹地。

留言来自深圳,声音压抑而疲惫:“爸,我跟你说年底项目忙,能拿双倍奖金,其实……其实我上个月就被裁员了。但我刚在网上看到,说咱家的灯还在亮。那我就放心了。”

两天后,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村口。

周立民最后一次以副县长的身份,前来视察。

随行人员殷勤地要为他撑伞,劝他路滑,不必亲自上山。

他摆了摆手,执意独自步行。

走到半山腰,皮鞋深陷泥泞,他索性弯腰脱掉鞋袜,赤着脚,一步一个脚印地踩在湿润的土地上。

那冰凉而柔软的触感,让他紧绷了多日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下来。

当他抵达打谷场时,正看见王强赤着膊,嘶吼着号子,与村民们合力将一根巨大的横梁抬上石柱。

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没有丝毫的悲观与颓丧,反而充满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默默走到一旁的设计图架子前。

村支书看见他,紧张地搓着手迎上来。

周立民一言不发,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枚鲜红的、还带着体温的印章——施工图审核章。

他对着王强那张粗糙但结构精巧的图纸,用力盖了下去。

红色的印泥,瞬间烙印在纸上。

随即,他又拿出钢笔,在旁边添上了一行手写批注:

“准予试运行三年,期满视人文价值评估结果,决定续留或拆除。”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向山下走去。

经过村支书身边时,他低声说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妈要是活着,也会想看见这盏灯。”

清明过后的第一场集市,梨树村的“守灯亭”成了十里八乡最热门的话题。

邻村的村民赶来看热闹,临走时,有人偷偷从灯台下,用红纸包起一小撮燃尽的蜡灰,揣进怀里,说是“能安神,治小儿夜啼”。

更有几个在外面大城市务工的年轻人,专程请了假,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赶回来,不为别的,只为亲手给那盏豆油灯添一次油,点一次火。

其中一个在东莞打工的男人,在灯亭前点完灯,转身就跪在了村后父母的坟前,嚎啕大哭:“爸,妈!这些年我给家里打电话,只报喜不报忧,活得像个骗子!可我昨晚梦见我妈了,她提着灯在找我,她说她不怕黑,是怕我看不见她回家的路……”

这一幕,被一直跟拍的老康,用他那台老式胶片相机,永远地定了格。

许多年后,这张名为《灯亮了,娘来了》的照片,成为了《中国当代乡村纪实》摄影大展的开幕作品,看哭了无数观众。

又是一个深夜,陈景明再次盘坐在老槐树下。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试图唤醒脑海中那个熟悉的“标签系统”界面,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一片虚无。

他并不失落,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放弃了探寻,只是静静地聆听。

风穿过新建成的守灯亭,发出一种低沉而悠长的嗡鸣,仿佛无数人压低了嗓子的轻语,在诉说着各自的悲欢。

忽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弹出一条匿名短信,没有号码,只有一个符号:“我在东莞的流水线上加班,刚抬头看了眼窗外,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闻到了咱家麦子的香味。”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小学宿舍里批改作业的李娟,看到一个学生在作文里这样写道:“我们家的灯永远不会灭。因为我奶奶说,那盏灯,是爷爷从上海寄回来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们。”

她放下红笔,抬头望向窗外。

夜色深沉,远处的守灯亭里,那一点豆油灯的火光,在玻璃罩的守护下,正稳稳地燃烧着,像一颗不肯坠落的星辰,安静而执拗。

春耕结束,雨水充沛,田埂上的麦苗一夜之间窜得老高,绿油油的一片,像铺开的巨大绒毯。

陈景明站在田边,看着这番景象,捏了捏口袋里那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