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沦川,在大汉军人的口中叫鬼门关。
这里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沙子滚烫,能把人活活烙熟。
李敢抹了把脸,手背上全是粗糙的沙子和一层白盐。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嗓子干得像是要冒火。胯下的战马垂着头,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马蹄陷在热沙里,眼看就要撑不住了。
“校尉,向导晕过去了,灌了水也没醒。”副官骑马过来,声音沙哑,“这鬼地方连个活物都看不见,风一吹,路都没了。咱们……是不是走岔了?”
李敢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铜盒子。
这是出发前,定远侯凌岳硬塞给他的。当时李敢还嫌这东西沉,凌岳却很认真的说这叫指南针,能让他在鬼门关里找到路。
“定远侯的东西,什么时候出过错?”
李敢打开盒盖,里面那根小针在太阳下晃了两下,最后稳稳的指向左前方。
“就在那。”李敢合上盖子,眼神一狠,“前面三十里应该有个绿洲,是丝路商队的补给站。除非地图是假的,不然就在前头。传令,全军加速!”
八百飞狐军没人吭声。这群人都是李敢挑出来的老兵,骑术好,个个都是不怕死的主。
又硬撑了半个时辰。
风突然停了。
前面的沙丘下,果然出现了一片绿色。几棵胡杨树歪歪扭扭的立着,中间一汪水潭映着太阳。
“水!有水!”
前面的斥候刚要喊,李敢猛的一拉缰绳,战马前蹄扬起:“闭嘴!都别动!”
太安静了。
这里是商道,平时应该能听到驼铃声,或者几声鸟叫。可现在,那片绿洲一点声音都没有,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让人心里发毛,感觉很不对劲。
“拔刀。散开。”李敢拔出环首刀,刀身在阳光下很亮,“摸过去。”
八百骑兵悄悄的散开,缓缓的向绿洲包围过去。
离得近了,一股臭味扑面而来。那是人血在太阳下暴晒后,发酵出的甜腻又腐败的味道。
李敢策马冲进树林,瞳孔猛的一缩。
地上全是尸体。
几百具尸体,到处都是,把水潭都染成了暗红色。有穿丝绸的汉商,有穿长袍的西域人,还有老人和孩子。
奇怪的是,这些尸体都没有头。
每个人的脖子切口都非常平整,像是被某种很锋利的重兵器一刀砍断。没有挣扎的痕迹,就像杀鸡一样,动作干脆利落。
“这他娘的……不是马贼干的。”副官跳下马,检查了一具尸体,脸都白了,“马贼要钱,这帮人身上的钱袋子都没动。而且这伤口……匈奴人的刀砍不出这种伤口,这是用重剑砍的!”
李敢翻身下马,蹲在一具尸体旁。他伸手摸了摸地上已经干硬发黑的血迹,脑子里闪过凌岳的话——罗马人要的是人头,那是他们的军功。
“这是屠杀。”李敢站起身,看了看周围,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们在清场,不想让任何人活着出去报信。”
就在这时,地面突然震了一下。
咚。
接着又是一下。
咚。
咚,咚,咚。
声音沉闷、有力、非常整齐。像是有个巨大的东西在走路,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口上,震得水潭里的血水都泛起了波纹。
“上马!”李敢大吼一声,翻身上马。
沙丘后面,慢慢走出来一支队伍。
大概两千人。
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乱喊乱叫。他们排成一个方阵,每个人都举着一面巨大的红色盾牌,身上穿着铁甲,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
阳光照在盾牌和铠甲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没有战鼓,只有那让人喘不过气的脚步声。两千只脚起落一致,像一堵正在移动的铁墙。
“这就是定远侯说的罗马人?”李敢眯起眼,手心有点出汗,“看着跟个铁乌龟壳似的。”
对方停了下来。
队伍中间,一个戴着横向羽饰头盔的军官举起手里的短杖,很嚣张的指了指李敢,然后做了个割喉的手势。
“呜——”
一声低沉的号角响起。
那两千人瞬间变阵。前排盾牌落地,后排盾牌举过头顶,两侧的盾牌也合拢。一眨眼功夫,他们就组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盾阵,像一座会动的铁堡垒。
“管你什么乌龟王八,先尝尝大汉的弩!”李敢一挥刀,“放箭!”
崩崩崩!
飞狐军手里的强弩一起发射。这可是大汉精锐的弩机,五十步内能射穿匈奴人的皮甲。
密集的箭雨呼啸着扑向那个方阵。
叮叮当当!
一阵刺耳的金属碰撞声。李敢瞪大了眼,心里一凉。
那些一直很好用的弩箭射在罗马人的大盾上,竟然全被弹开了!有的就算扎了上去,也只进去一点点,根本穿不透那层厚盾。
那个方阵动都没动一下,继续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逼近。
“轰!轰!轰!”
距离越来越近,那种压迫感让人喘不过气。
“骑兵冲阵!给我撞开它!”李敢眼睛一红,下达了命令。箭射不透,那就用马撞!大汉铁骑,还没怕过谁!
一百名士兵怒吼着,策马冲了上去。战马带着巨大的力气撞向那面盾墙。
就在马头快要撞上盾牌的时候,那面铁墙突然“活”了。
盾牌的缝隙里,猛的刺出无数根长矛。
噗嗤!噗嗤!
那些长矛又长又重,矛头还是特制的软铁,扎进去就弯,挂在肉里根本拔不出来。
冲在最前面的战马惨叫着倒下,巨大的惯性把马上的汉军士兵甩了出去。他们还没落地,盾牌后面就伸出来一把把短剑。
那种短剑很宽,很短。罗马人不用它砍,只用它刺。
往上一捅,再一转,拔出来。
动作简单,却狠毒无比。
掉下马的汉军士兵瞬间身上就多出好几个窟窿。血溅在红色的盾牌上,很快就分不清哪是漆,哪是血。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冲上去的一百个兄弟,全没了。
而那个方阵,只是后退了几步,跨过尸体,重新排好队形,继续压过来。那种杀人像机器一样没有感情的方式,让剩下的汉军吓得不行。这和他们打了半辈子的匈奴完全不同。匈奴人打仗靠一股狠劲,这帮人打仗靠的是配合。
“别送死!都回来!”李敢眼睛都红了,大吼着拦住了还想冲上去救人的手下。
硬拼不行。这帮铁王八就是专门克制骑兵冲锋的。
李敢的脑子飞快转着,冷汗流了下来。突然,他想起了凌岳在沙盘前说的话:“罗马人重甲重盾,这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弱点。他们太重了,行动不方便。”
笨重?
李敢看着那个移动缓慢、转身困难的方阵,突然咧嘴笑了。
“传令,收起马刀,换套马索。”
“散开,别聚在一起。围着他们转,不许冲阵,就在五十步外吊着他们。”
飞狐军的执行力很强。剩下的七百骑兵立刻散开,不停的绕着罗马方阵转圈。
罗马军团的弱点暴露了出来。
两千人的大方阵想要转身,动作非常迟缓。他们的侧翼,总是暴露在汉军的马蹄之下。
“套住那个领头的。”李敢指着前排一个举着大盾,看起来官职不低的百夫长。
几根套马索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弧线。
那百夫长举盾想挡,但绳索是软的,直接绕过盾牌,套住了他的脚踝和脖子。
“驾。”
几个汉军骑兵同时策马,向着不同方向用力拉扯。
巨大的拉力传来,那个百夫长连喊都没喊出来,就被拽倒在地。他穿着沉重的铠甲,根本站不起来,被硬生生拖出了方阵的保护圈。
一旦离开了方阵,他就是一块砧板上的肉。
“杀。”
李敢看准机会,策马从侧面的高坡上冲了下来。
借着战马下冲的力道,他把手里的长枪当成重锤,狠狠的砸了过去。
那百夫长刚想爬起来,盾牌才举到一半,动作就僵住了。
“破。”
李敢一声低喝,手臂上青筋鼓起。
咔嚓一声。
精铁包边的罗马大盾,被这一枪硬生生砸穿。枪头接着刺了进去,贯穿了那百夫长的胸膛,把他钉在了沙地上。
这一击,让罗马人看起来不可战胜的样子被打破了。
方阵出现了一丝混乱,那些罗马士兵的眼神变了。
“看到了吗,这壳子能破。”李敢拔出长枪,血水顺着枪杆流下来,喷了那罗马人一脸,“只要咱们不硬撞,这帮短腿的就追不上咱们。给我拖,把他们一个个拖出来宰了。”
汉军的斗志重新被点燃。
他们开始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不停的骚扰、拉扯。罗马人想追,追不上;想用标枪,又扔不了那么远。
那个戴着横向羽饰头盔的指挥官明显生气了,哇啦哇啦的吼着什么,挥舞着手里的短杖。
罗马方阵开始收缩,变成一个更紧密的圆阵,彻底不动了。
李敢勒住马,喘着粗气。
虽然杀了几十个罗马兵,但自己的箭矢也快用完了。而且这只是先头部队,刚才那个指挥官吹了号角,远处隐约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连大地都在微微发抖。
那是大部队的声音,听起来至少有上万人。
“撤。”李敢果断下令。他知道轻重,“抓个活口,带上那个百夫长的脑袋和盾牌,咱们回去交差。”
汉军来去如风。
罗马人只能眼睁睁看着这群骑兵卷起沙土,带着他们的战友和战利品,消失在沙漠里。
……
回程的路上,队伍里很安静。
这仗虽然没输,但打得很不舒服。大汉引以为傲的强弩没用,骑兵冲锋也被挡住,这对一向自傲的汉军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
“校尉,你看那边。”
路过一处峡谷隘口时,副官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坳,声音都在发抖。
李敢勒住马,再次拿出凌岳送的单筒望远镜。这东西是用西域水晶磨的,虽然看东西边缘有点花,但能把几里外的东西拉到眼前。
镜头里出现的画面,让他拿着望远镜的手抖了一下。
那是一个巨大的工地。
无数穿着破烂衣服的人正在搬运石头,修筑一座黑色的要塞。那些人里有汉人,也有西域人,一个个瘦得只剩骨头架子。动作稍微慢一点,旁边的罗马监工就是一鞭子抽过去,打得人身上裂开一道口子。
但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李敢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看清了那座正在升高的城墙。
那墙基,用的不是石头。
是人。
是一具具被捆着、还活着的活人,被扔进地基的深坑里。他们尖叫着,挣扎着,然后被一桶桶滚烫的、混着碎石的黑色油泥浆从头顶浇下去。
“啊……”
即使隔着很远,李敢好像都能听到那凄厉的叫声。镜头里,一个汉子还在挣扎,嘴里像是在喊着什么,接着就被黑色的泥浆吞没,成了城墙的一部分。只有一只手还伸在外面,五根手指僵硬的张着。
“畜生……”李敢的手在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唇都咬出了血,“这帮畜生在用人肉筑城,他们在用咱们大汉子民的骨肉筑城。”
镜头上移。
在城墙最高的脚手架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墨色的汉服,宽大的袖子飘动着,但其中一只袖子是空的——他少了一条右臂。
他正拿着一张图纸,指挥着罗马士兵调整一台巨大的投石机。那投石机的样式很复杂,能看出墨家机关术的影子。
那人转过身,李敢看清了他的半张侧脸——瘦削,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快感。
“墨家人?竟然有汉奸在帮他们修工事。”
副官凑过来,眼圈通红:“校尉,咱们杀进去救人?那是咱们的百姓啊。”
李敢死死盯着那个方向,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发白,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他想冲过去,想把那个断臂的汉奸砍成碎片,想把那些罗马畜生剁成肉泥。
但他不能。
他只有几百人,箭矢用完,人马都累了。冲过去就是送死,而且这个情报送不回去,几万大军就会吃大亏,会有更多的人变成城墙里的冤魂。
“记住这张脸。记住这座城。”
李敢深吸一口气,把那股恨意硬生生咽进肚子里,声音嘶哑。
“画下来。把这一切都画下来。”
“回去告诉大将军,告诉定远侯。”
李敢调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吞噬同胞血肉的黑色要塞,那只伸出墙体的手,像是在向他求救,在向大汉哭诉。
“这笔账,咱们大汉铁骑,迟早要回来连本带利算清楚。”
“走。”
马蹄声再次响起,带着重要的情报和复仇的决心,向着玉门关的方向狂奔而去。
风沙卷过,掩盖了马蹄的印记,却掩盖不住即将到来的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