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的手指收得很紧,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力道,仿佛用尽了此刻虚弱的身体里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死死攥住了刘佳佳试图抽离的手。
那力道,不像是一个刚从鬼门关晃了一圈、尚在输液的人所能拥有的,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不容置疑的挽留。
刘佳佳猛地一怔,停止了抽手的动作,目光惊愕地投向病床。
王凯的眼睛虚弱地半睁着,眼睫颤动,似乎光是维持这个清醒的状态就已耗尽全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但那双看向她的眼眸,却像是骤然拨开了迷雾的深潭,里面翻涌着无比清晰而浓烈的情绪——心疼、庆幸、坚定,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但唯独没有刘佳佳预想中可能会出现的任何一丝迟疑或杂质。
他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气音。他索性放弃了言语,只是用那双眼睛,深深地、牢牢地锁住她,仿佛在用目光镌刻一句无声的誓言。
不需要任何言语,刘佳佳读懂了。
他一直都是懂的。从她刚才那句带着自嘲自弃的“残花败柳”,他就已经明白了她心中那道最深的、血淋淋的伤疤是什么。
谭茜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瞬间又红了。她看到王凯那紧握不放的手,看到刘佳佳那骤然僵住、随即开始剧烈颤抖的身体,看到两人之间那无声却胜过万语千言的眼神交汇。她知道自己该退场了。她悄悄地、几乎是踮着脚尖,退出了病房,轻轻地带上了门,将这片历经磨难后终于迎来的宁静,彻底留给了这对夫妻。
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输液管里药液滴落的、规律而轻微的声音。
当病房门合拢的轻响传来,仿佛也抽走了刘佳佳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她不再试图抽手,而是顺着王凯那固执的力道,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耸动,压抑了数年、自以为早已流干的泪水,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起初是无声的啜泣,只有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急促的呼吸泄露着她的崩溃。随即,那压抑的堤坝彻底崩塌,化作了嚎啕大哭。她哭得像个迷路了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充满了委屈、后怕、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痛楚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为…为什么…你…你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不嫌弃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语破碎不堪,混杂在剧烈的哽咽里,“他…他录了视频…他…他把我…呜…”
那些肮脏的、被她视为永恒耻辱的画面,伴随着张温琪最后那疯狂而扭曲的脸,再次冲击着她的脑海,让她痛不欲生。
王凯的手依旧紧紧握着她的,另一只没有输液的手,艰难地、缓慢地抬起,抚上她因为哭泣而不断颤抖的后背。他的动作很轻,带着伤后的虚弱,却异常坚定。
他没有立刻打断她的哭泣,他知道,她需要这场彻底的宣泄。这些年,她一个人背负得太多了。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从失控的嚎啕转变为断断续续的、带着疲惫的呜咽,王凯才用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道:
“佳佳…看着我…”
刘佳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王凯的目光温柔而疼惜,深处却燃烧着不容置疑的火焰。“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是我王凯这辈子…唯一爱的人。”
他顿了顿,积蓄着力量,继续道:“还记得…谭茜刚才说的话吗?”
刘佳佳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有些茫然。
“她说…当初我和她…在东欧发生了那种事…你…原谅了我。”王凯的声音带着回忆的苦涩,却也带着一种引证的力量,“在这些事情上,我们都是受害者。”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她的心里:“你被张温琪那个畜生下药控制,身不由己…和我当初被设计,有什么区别?甚至…你承受的,比我当初更痛苦,更绝望…”
“如果…如果你能原谅当初那个‘被动犯错’的我…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能理解、不能接受同样身为受害者的你?”
他的逻辑清晰而直接,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穿透力,直击刘佳佳心中那自以为坚固的壁垒。
“在我心里,你从来没有变。你还是那个刘佳佳,是我的‘魅影’,是我儿子的妈妈,是我王凯…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女人。”他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度,“那段视频…不管它存不存在,不管它记录了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它只记录了张温琪的罪恶,记录不了你的灵魂!你的灵魂,一直都是干净的,是属于我的!”
“所以,不要再说什么‘残花败柳’…不要再因为这个…就判我死刑,判你自己死刑…好吗?”
王凯的话语,如同温暖的阳光,一层层剥开了包裹在刘佳佳心外那厚重而冰冷的盔甲。那些她自以为无法跨越的鸿沟,那些她日夜煎熬、觉得会玷污他们爱情的“污点”,在他的理解和包容面前,竟然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原来,困住她的,从来不是那想象中的视频,也不是那场身体上的暴行,而是她自己画地为牢的心魔。
她呆呆地看着王凯,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容置疑的深情和坚定,看着他眼中那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爱意。巨大的释然和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如同暖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冲垮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再次放声大哭起来。但这一次的哭声,不再充满绝望和自弃,而是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委屈、宣泄,以及…失而复得的狂喜。
“对不起…王凯…对不起…我不该走的…我不该不相信你…我不该一个人躲起来…让你找了这么久…让你和孩子等了这么久…呜呜呜…”她语无伦次地诉说着,泪水迅速浸湿了他病号服的衣领。
王凯被她撞得闷哼了一声,胸口还有些隐痛,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只能动的手臂,更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再不分离。
“傻瓜…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佳佳,我们回家…小择文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嗯…回家…我们回家…”刘佳佳在他怀里用力点头,泪水蹭了他满颈。
窗外,高原的夜空星河璀璨,寂静而辽远。病房内,相拥而泣的夫妻,用眼泪和拥抱,融化了横亘在彼此之间数年的冰雪,重新连接起了那几乎断裂的缘分红线。
接下来的两天,王凯在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他的身体素质底子极好,加上急性高原反应处理及时,恢复得很快。除了额角那道磕破的伤口还需要换药,以及体力稍显不济外,已无大碍。
而刘佳佳的变化,更是肉眼可见。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她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而明亮起来。虽然眼角眉梢还带着高原生活留下的风霜痕迹,但那曾经如同蒙尘明珠般的双眸,重新焕发出了灵动而自信的光彩。她寸步不离地守在王凯病床边,喂他喝水吃药,帮他擦拭身体,动作细致而温柔,偶尔还会像从前那样,带着点小娇嗔地“命令”他乖乖配合。
那种久违的、带着依赖和亲昵的互动,让王凯恍如隔世,心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他甚至觉得,这次高原历险,虽然惊险,但能换来佳佳的回归,值了。
谭茜则自觉地扮演着后勤和支持的角色,忙前忙后,办理手续,准备出院用品,脸上也始终带着由衷的笑容。看到王凯和刘佳佳之间那自然而然的亲昵和眼神交流,她知道,自己心中那份对王凯早已转化为亲情与敬重的守护,可以安然放下了。
出院那天,阳光正好。王凯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已然恢复了大半。他们没有立刻离开这片土地,而是先回到了那个让一切转折发生的小村落。
当越野车再次驶入村口,看到那棵熟悉的杨树和潺潺的小溪时,刘佳佳的心中充满了感慨。在这里,她度过了近半年试图放空自己、却始终无法真正安宁的时光;也是在这里,王凯跨越千山万水找到了她,用生命和爱将她从自我放逐的深渊中拉了回来。
村民们看到他们回来,尤其是看到刘佳佳身边那个气质不凡、虽然带伤却眼神锐利的男人,以及她脸上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带着光彩和笑容的神情,都露出了善意的、了然的目光。他们或许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能感觉到,这个美丽的“孤女”,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刘佳佳和王凯、谭茜一起,挨家挨户地向这段时间照顾她的村民们道谢。他们送上了从县城买来的茶叶、糖果和一些实用的生活用品,虽然不值什么钱,却代表着一份真挚的心意。淳朴的村民们推辞着,脸上洋溢着被记得、被尊重的开心。
卓玛拉着刘佳佳的手,用生硬的汉语笑着说:“影,我就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的天空,在更远的地方。现在,你找到你的雄鹰了。”
刘佳佳回握住卓玛粗糙却温暖的手,眼中含泪,用力点头:“谢谢你,卓玛。谢谢大家。”
告别了村民,三人踏上了返程的路。依旧是谭茜开车,王凯和刘佳佳坐在后座。车辆行驶在蜿蜒的高原公路上,窗外是不断后退的雪山、草原和湛蓝的天空。
车厢内弥漫着一种平静而温馨的气氛。与来时的焦灼、恐惧和不确定截然不同。
看着窗外掠过的壮丽景色,刘佳佳依偎在王凯的肩头,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而带着一丝追忆:
“这三年…我走了很多地方。”
王凯和前排的谭茜都安静地听着。
“我没有去大城市,去的都是些有自然风光的地方。”刘佳佳继续说道,“我去过西北的沙漠,看过那里的孤烟与大漠落日,黄沙莽莽,仿佛能吞噬一切,包括烦恼;我去过西南的雨林,感受过那里的潮湿与生机,听着夜间的虫鸣和雨打芭蕉,试图让心灵回归原始的空寂;我也去过东北的林海雪原,在齐膝的深雪中跋涉,感受那种极致的寒冷与纯净,仿佛连灵魂都能被冻结、洗涤…”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又带着亲身经历的沉浸感。
“我以为,通过挑战身体的极限,通过置身于那些宏大而原始的自然环境中,就能忘记那些不堪,就能净化被玷污的心灵…我像个苦行僧一样,不停地走,不停地看…”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王凯,眼中闪烁着晶莹的、却不再是悲伤的泪光,而是一种了悟与幸福。
“可是,直到你倒在溪边,满脸是血,怎么叫都叫不醒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
“能净化心灵的,从来不是哪里的山,哪里的水,哪里的风光…”
“而是爱。”
“是你的爱,王凯。是你毫不犹豫跨越千山万水来找我的决心,是你昏迷前看我的那一眼,是你醒来后紧握着我的手说的那些话…是这些,真正驱散了我心里的阴霾和污秽,让我觉得…我还是我,还是那个值得被爱、被珍惜的刘佳佳。”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王凯额角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动作充满了怜惜。
“这些年,我兜了一个好大的圈子,在外面的世界寻找救赎。却不知道,能救我的,从来都在家里,在你这里。”
王凯反手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满足。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郑重的吻。
“都过去了,佳佳。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谭茜透过后视镜,看着后排相拥的两人,脸上露出了欣慰而释然的笑容。她知道,这对经历了太多磨难的夫妻,终于真正地、彻底地,找回了彼此。
车辆驶出高原,驶向平原,朝着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而车厢内,爱与温暖,已然满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