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的门槛被锯了。
方便进出。
屋里没摆椅子,也没摆茶几。
正中间放着个巨大的木头盘子。
盘子里堆满了土。
有的地方高,有的地方低。
还插着不少小旗子。
那是工部那帮匠人熬了两宿弄出来的沙盘。
叶长安手里拿着根细长的竹竿,站在盘子边上。
他也没穿官服,就穿了件从家里带出来的布衫。
袖子挽到胳膊肘。
看起来不像个运筹帷幄的长史。
倒像个在田间地头指点庄稼的农夫。
脚步声乱糟糟地响。
一群穿着紫袍、红袍的老头子挤了进来。
打头的是程咬金。
这老杀才刚进门,大嗓门就震得房梁上的灰往下落。
“长安呐!”
程咬金大步流星走到沙盘边上。
他伸手在那个土堆上戳了一下。
土塌了一块。
“你把俺们这帮老骨头叫来,就为了看你玩泥巴?”
程咬金拍了拍手上的土。
“俺听那帮文官说,你打算坐在这一动不动,就能把那三十万红毛鬼给灭了?”
后面跟着的尉迟恭也咧着嘴乐。
李绩倒是没笑。
他背着手,围着那个沙盘转了一圈。
眼神在那几条用染了色的水银做成的河流上停了停。
“这玩意儿有点意思。”
李绩摸着胡子。
“这是天竺的地形?”
“是。”
叶长安拿竹竿敲了敲沙盘的木框。
“各位爷爷,咱们没时间寒暄。”
“都凑近点。”
他指了指沙盘最西边的一块凹陷处。
“这是但丁城。”
“罗叔就在这。”
“外面围着三十万拜占庭人。”
叶长安抬头,看着程咬金。
“程爷爷,刚才在殿上您喊得最凶。”
“要是把那五万兵给您。”
“您打算怎么救?”
程咬金把腰带往上一提。
眼珠子一瞪。
“这还不简单?”
他伸手在沙盘上一划拉。
从东边一直划到西边。
“给俺五万铁骑。”
“一人双马。”
“带足了干粮。”
“俺就顺着这条路,一路杀过去。”
程咬金大手一挥。
“遇山开路,遇水搭桥。”
“只要到了那什么但丁城,俺老程一斧子劈了那红毛鬼的皇帝。”
“这仗不就结了?”
周围几个武将跟着点头。
打仗嘛。
就是比谁刀快,比谁马快。
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叶长安没反驳。
他笑了笑。
从旁边的盒子里抓出一把红色的小旗子。
“好。”
“咱们就按程伯伯的打法走一遭。”
叶长安把一面旗子插在关口。
“第一天,大军出关。”
“没问题。”
他又往前插了一面旗子。
“第十天,过了流沙河。”
“这里没水。”
叶长安看着程咬金。
“五万人,十万匹马。”
“一天要喝多少水?”
程咬金愣了一下。
“俺……俺带了水囊。”
“一个水囊能喝几天?”
叶长安没等他回答。
手里的竹竿在沙盘上点了点。
“这一路都是戈壁。”
“您带的水,第五天就没了。”
“第十天,马开始喝人尿。”
“第十二天,人开始杀马喝血。”
程咬金张了张嘴。
没说出话。
叶长安又往前插了一面旗子。
“第二十天。”
“您到了这就剩下三万人。”
“马死了一半。”
“剩下的人,路都走不稳。”
“这时候。”
叶长安从盒子里拿出一面蓝色的小旗子。
往那个必经的山谷里一插。
“拜占庭的伏兵在这等着。”
“不用多。”
“只要一万人。”
“居高临下,推石头,射箭。”
叶长安把代表程咬金的那面红色旗子拔出来。
随手往地上一扔。
“全军覆没。”
大厅里静悄悄的。
刚才还跟着起哄的几个武将,都不吭声了。
程咬金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憋了半天。
“那……那是你瞎猜的!”
“俺老程命大!要是路上碰见绿洲呢?”
“没绿洲。”
李绩突然开口了。
他指着沙盘上那条路线。
“我看过前朝的地图。”
“这一片,叫旱海。”
“别说绿洲,连根草都不长。”
李绩抬起头,看着叶长安的眼神变了。
“世子这图,画得准。”
程咬金不说话了。
他往后缩了缩,退到了人群里。
叶长安把那些旗子收回来。
“仗不是这么打的。”
“拼命那是下下策。”
他重新拿起一面红色的小旗子。
但这回。
他没往大路上插。
而是插在了北边的草原上。
“这是薛礼。”
“三千人,全是骑兵。”
“我不让他去救人。”
“我让他去杀羊。”
叶长安竹竿一点。
“拜占庭的大军也是人,也得吃饭。”
“他们的粮道在这。”
“薛礼的任务,就是把看见的所有牛羊都赶走,把所有的粮车都烧了。”
接着。
他又拿出一面黑色的小旗子。
插在了高原上。
“这是钦陵。”
“他带着那帮吐蕃的亡命徒。”
“我不给他发军饷。”
“我告诉他,抢到什么都是他的。”
“这帮人比狼还狠。”
“他们会在晚上摸进拜占庭的大营,割耳朵,放火。”
“让那三十万人,连个安稳觉都睡不成。”
最后。
叶长安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币。
轻轻放在了那个“但丁城”的旁边。
“这是钱。”
“西域那三十六国,看着老实,其实都是墙头草。”
“我开了赏格。”
“一颗拜占庭人头,十两银子。”
“那些国家的国王,会为了这点银子,把自家的囚犯、奴隶都武装起来。”
“甚至连他们的卫队都会偷偷跑出来赚外快。”
叶长安把竹竿往地上一顿。
“北边断粮。”
“南边放血。”
“中间还有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盯着他们的脖子。”
“那三十万人。”
“不是军队。”
“是困在笼子里的肥猪。”
“等着被人分肉吃。”
呼——
尉迟恭长出了一口气。
他摸了摸那颗大黑脑袋。
“俺的乖乖。”
“这……这也太阴了。”
尉迟恭看着沙盘上那几面孤零零的小旗子。
却觉得那上面透着一股子让人发冷的杀气。
“阴吗?”
叶长安笑了笑。
“还没完。”
他指了指沙盘上方。
“我查过这一百年的气象记录。”
“下个月初三。”
“但丁城这一带,会刮西北风。”
“风力七级。”
叶长安拿起一个小瓷瓶。
往沙盘上倒了点白色的粉末。
“那时候,薛礼正好转到上风口。”
“他会放火。”
“火借风势。”
“那三十万人的连营,就是最好的柴火。”
这下。
连李绩的汗都下来了。
他看着叶长安。
像是看着个怪物。
这是把天时、地利、人心,全都算计进去了。
每一个环节都扣得死死的。
没有破绽。
也没有人性。
这就是一场用算盘打出来的屠杀。
“服了。”
李绩拱了拱手。
腰弯得很低。
“世子这一课,让老夫汗颜。”
“咱们以前那是斗狠。”
“世子这是……这是在下棋。”
“拿人命当棋子。”
户部尚书唐俭在旁边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这会儿才明白。
为什么叶长安敢不要一粒粮食。
因为这仗打到最后。
根本不需要粮食。
只需要钱和火。
程咬金从人群后面挤出来。
脸上的红还没退干净。
但他服气。
“世子,那俺干啥?”
程咬金搓着手。
“你都安排完了,俺老程总不能在这看戏吧?”
“您?”
叶长安看了他一眼。
“您就在长安城里,把嗓门练大点。”
“等捷报传来的时候。”
“您负责给陛下报喜。”
屋里响起一阵哄笑。
气氛松快了不少。
那股子压在众人心头的大战阴云,被这几面小旗子给吹散了。
就在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甚至没喊报告。
门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冲了进来。
这人脸上全是灰。
嘴唇干裂。
手里抓着一个竹筒。
那是加急密报的专用筒。
“报——”
锦衣卫声音嘶哑。
几乎是扑倒在叶长安脚边。
“长史大人!”
“西境……急报!”
叶长安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他弯腰。
从锦衣卫手里拿过竹筒。
手指一挑。
封泥崩开。
他抽出里面的纸条。
很短。
就一行字。
叶长安看了一眼。
手猛地攥紧。
那张纸条在他手心里成了团。
“怎么了?”
李绩察觉不对,往前跨了一步。
“罗通那小子出事了?”
程咬金也急了,脖子上的青筋蹦起老高。
叶长安慢慢抬起头。
眼神冷得吓人。
比刚才推演杀局的时候还要冷。
“他突围了。”
叶长安声音很轻。
“但他没往东跑。”
“没回镇西城?”李绩问。
“没。”
叶长安转过身。
看着沙盘。
“他带着剩下的几万将士。”
“进了死亡之海。”
把手里的纸团扔在沙盘最西边的一块空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