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雨下得有些邪乎。
也不打雷,就是闷着头往下倒,把长安城的暑气浇灭了大半,顺带着把街面上的灰尘冲进了阴沟里。
萧府的后花园被雨雾罩着,平日里那几株名贵的牡丹被打得七零八落,看着怪心疼人。
花厅里倒是暖和,红泥小火炉上炖着老茶,咕嘟咕嘟冒着泡。
萧瑀坐在主位,手里捏着个白瓷杯,眼睛半闭不闭,听着外头的雨声,手指头在膝盖上轻轻敲着拍子。
“好雨。”
萧瑀抿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瓷底碰着红木桌面,声音有些脆。
“这一场雨下来,今年的秋粮算是稳了。”
坐在左手边的孙伏伽赔着笑,身子稍微往前倾了倾:
“萧公心系社稷,哪怕是品茶也不忘农桑,下官佩服。”
“行了,别在那儿拽文词了。”李元昌坐在对面,没什么坐相,一只脚还要往椅子腿上蹭,“孙尚书,那事儿……屁股擦干净没?”
孙伏伽脸上的笑僵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端起茶壶,给李元昌续了一杯,动作稳得很,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王爷放心。”孙伏伽压低了嗓子,眼神往门口瞟了一眼,“采办失误,陈米受潮。
这种事儿在兵部年年都有,算不得稀奇。顶多就是负责库房的主事挨顿板子,罚半年俸禄。”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那王玄策就是个愣头青。他要是闹,那就是不懂规矩;他要是不闹,这哑巴亏就得咽下去。还没听说过哪家大将,因为米里有点沙子,就敢带兵冲撞兵部的。”
“那是。”李元昌哼了一声,抓起碟子里的一块绿豆糕塞进嘴里,“叶凡那小子现在就是没牙的老虎。
你看他把军权都交出去了,还想在这长安城里翻起什么浪花?”
萧瑀没接话。他拿起铜火箸,拨弄了一下炉子里的炭火,火星子蹦了两下。
“小心驶得万年船。”萧瑀的声音有些苍老,透着股子阴沉,“叶凡不按常理出牌。不过这次,咱们占着理。
哪怕闹到陛下那儿,也就是个‘治下不严’的罪过。只要咱们咬死了是底下人办事不力,他也拿咱们没办法。”
几人相视一笑,气氛松快了不少。
外头的雨下得更大了,哗哗作响,盖住了屋里的低语。
没有人注意,就在花厅的回廊拐角处,一个穿着蓑衣的老花匠正弯着腰,拿着把剪刀修剪一株伸出来的海棠枝。
“咔嚓。”
树枝落地。
老花匠直起腰,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在转身的一瞬间,左手背在身后,食指和中指并拢,飞快地比划了一个“三”字,然后又指了指地面。
巷子口,那个卖糖人的小贩正缩在屋檐下避雨。看见这手势,小贩把手里的糖人签子一折,挑起担子,混进了雨幕里。
……
北镇抚司,诏狱。
这里的空气永远是潮湿的,混杂着发霉的稻草味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铁锈腥气。
长孙冲没穿官服,套了件黑色的紧身箭袖,手里把玩着一把极薄的小刀。刀刃在指间翻飞。
他面前是一张巨大的长安舆图。图上密密麻麻地画着红圈,每一个圈,都代表着一个名字,一条命。
“报——”
一个千户推门进来,带进来一股子湿冷的风。他走到长孙冲身后三步远,身上的飞鱼服还在滴水。
“说。”长孙冲头也没回,手里的小刀咄的一声,钉在了舆图上“兵部”的位置。
“孙伏伽府上的那个厨子招了。”
千户从怀里掏出一份供状,双手呈上,“是个软骨头,刚把夹棍套上,还没用刑就尿了裤子。
他说,是西市‘锦绣粮庄’的一个伙计给他的药粉,让他混在米里的。作为报酬,给了他五十两银子。”
长孙冲转过身,接过供状扫了一眼。字迹潦草,上面还按着个鲜红的手印。
“粮庄的伙计?”长孙冲冷笑一声,“顺藤摸瓜,这瓜秧子扯出来没?”
“扯出来了。”
千户抬起头,“那伙计是个好赌的,欠了赌坊一屁股债。我们在他家床底下搜出了一百两官银。
银子底部的火耗印记虽然磨了,但那是兵部武库司专用的库银,成色骗不了人。”
“武库司……”长孙冲把供状扔在桌子上,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
外面的雨声灌进来。
“武库司主事李茂。”长孙冲念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嚼一块生肉,“这人我记得,是孙伏伽的同乡,还得管孙伏伽叫一声表舅。听说他那个小舅子,就在孙府当管事?”
“大人英明。”千户低下头,“正是此人。”
长孙冲伸出手,接了一点窗外的雨水。冰凉,刺骨。
“好得很。”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郡王爷的戏台子搭好了,咱们锦衣卫,得把这最重要的角儿给绑上去。”
他转身,从桌案的令筒里抽出一支令箭,随手扔给千户。
“去,把李茂给本官‘请’过来。”
“记住。”长孙冲眯起眼睛,“别弄出太大动静。要让他自己走进来,还要让他觉得,只要他闭嘴,这事儿就能过去。”
千户接住令箭,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属下明白。这叫‘请君入瓮’。”
……
夜深了,雨还在下。
平康坊的一处二进小院里,灯火通明。
李茂坐在正堂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酒杯,手抖个不停。那一杯酒洒了一半,全浇在衣襟上,他也顾不得擦。
“老爷,您这是怎么了?”旁边的小妾看着他这副模样,吓得不敢靠前,“要不……妾身去给您请个大夫?”
“滚!”
李茂把酒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都给我滚出去!谁也别进来!”
小妾吓得花容失色,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李茂一个人。他大口喘着粗气,眼神惊恐地盯着门口。
他后悔了。
当初孙尚书找他办这事的时候,说得轻描淡写,就是给那帮丘八下点泻药,让他们出个丑。哪怕查出来,也就是个意外。
可今天下午,他在兵部听到了风声。
武郡王府调了一千陌刀手进城。
那是陌刀手啊!是把人当柴火劈的杀神!
李茂觉得脖子后面嗖嗖冒凉气。他站起身,想要去后院看看藏在枯井里的那包金子还在不在,那是孙家给他的封口费。
就在这时。
“笃,笃,笃。”
敲门声响了。
声音不大,很有节奏,三下。在暴雨声中,这声音却像是敲在他的心坎上。
李茂浑身一僵,腿肚子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谁……谁啊?”他强撑着胆子喊了一嗓子,声音劈了叉。
“送礼的。”
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送礼?
李茂愣了一下。这个点儿,谁来送礼?难道是孙尚书派人来安抚自己的?
想到这儿,他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衫,走过去,颤巍巍地拔掉了门栓。
门开了。
没有想象中的孙府管家。
门口站着两个穿着黑色蓑衣的人。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脸,只能看见腰间那把狭长的绣春刀,刀鞘上被雨水冲刷得锃亮。
“李大人。”
左边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被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纸,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李茂下意识地接过来。
“这是单子。”那人笑了笑,那笑容比这雨夜还冷,“你全家老小,一共一十三口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对了,你那个养在城外庄子上的私生子,叫虎头是吧?刚满月,长得挺壮实。”
李茂只觉得脑子里炸了个响雷。
他手里的纸飘落在地,瞬间被雨水打湿。
“你……你们是……”
“锦衣卫。”
那人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搭在李茂的肩膀上,捏得他骨头生疼。
“李大人,咱们指挥使想请您去喝杯茶。这茶有点烫,您可得拿稳了。”
李茂张大了嘴,想要喊救命,可嗓子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像是一摊烂泥,瘫倒在满是泥水的门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