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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七星大罗盘 > 第356章 珠帘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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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的触碰,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但很快被朱允炆掌心传来的、属于孩童的温热所覆盖。这温暖突如其来,带着陌生的善意,却让他心底升起一股更深的迷茫和警惕——这究竟是救赎的稻草,还是另一重更精致、更难以挣脱的囚笼?

朱允炆并未察觉他的异样,拉着他的手,转身便向偏殿走去。两名小内侍连忙上前,恭敬地打起厚重的锦缎珠帘。

哗啦——

珠帘晃动,流光溢彩,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那帘幕落下,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隔绝了暖阁内令人窒息的凝重、帝王的审视、太子的病容、以及母亲强撑的镇定。偏殿里明亮的烛光透过珠帘缝隙,丝丝缕缕地透出来,伴随着一股更温暖、甚至带着一丝甜腻的糕点香气。

两个孩子一前一后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那帘幕轻轻摇曳,渐渐平息,只余下细碎的珠光在空气中微微闪动。暖阁内,沉重的寂静再次降临,仿佛方才那短暂的童音和珠帘声响,只是一场虚幻的涟漪。

朱元璋的目光从晃动的珠帘上收回,重新落回刘瑜身上,深邃难测。他端起御案上那盏素白釉茶盏,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从容,却带着掌控一切的压迫感。

“周夫人一路辛苦。”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听不出情绪,像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黔地之事,朕已览过奏报。龙场九驿贯通,川滇黔道途相连,商旅渐通,此乃利国利民之善政。盐铁马政,条理清晰,毕节卫民生亦见起色。朕心甚慰。”

每一个肯定,都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悬在刘瑜头顶。她垂首恭立:“陛下天威浩荡,黔地军民沐泽皇恩,自当尽心竭力,以报圣恩。九驿贯通,全赖工部调度有方,地方官民戮力同心,更有奢香夫人奔走协调诸彝之功,臣妇一家,不敢居功。”

朱元璋呷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汤滑入喉中。他放下茶盏,青玉镇纸在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那目光再次抬起,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刘瑜低垂的眼帘,直视她心底深处。

“西南,”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敲在刘瑜紧绷的心弦上,“土司林立,习俗各异,羁縻不易。九驿虽通,然依你所见,地方诸事推行,可还顺遂?黔地民心…可还安稳?”

来了!刘瑜心头猛地一凛,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湿透了内里的中衣。帝王之问,看似寻常,实则暗藏刀锋!西南土司关系错综复杂,奢弟、实卜等人虽表面归附,暗流从未止息。水西四十八部、永宁奢家、小龙塘根基、枢盘星阵的隐秘牵扯…桩桩件件,哪一个答错半分,都可能万劫不复!

父亲刘伯温书房里的叮嘱如同惊雷在耳畔炸响:“示诚藏锋!只叙表象!” 她强行稳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舌尖用力抵住上颚,逼着自己开口,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属于内宅妇人谈论家常的温婉:

“承陛下垂询。九驿贯通后,黔地确显生机。山民将山货药材运出深山,换回盐巴、布匹、铁器,日子比从前活泛了些。毕节卫城里,蒙童班开了学,彝家、苗家的娃娃也能识几个字;官府设了蚕桑所,教妇人缫丝织布,多少能贴补家用;酒坊酿的‘禄水秋白’,也托赖圣恩,专供宫里,算是黔地一份微末心意。”她顿了顿,将西南复杂的军政制衡,巧妙地转化为最朴实无华的民生琐碎,“奢香夫人主持水西马政,野马川马场养出的滇马,脚力好,耐山路,如今驿站传信、卫所巡边都用得上,也按例上贡朝廷良驹。百姓得了实惠,自然感念天恩浩荡,盼着日子安稳。”

她绝口不提军镇布防、土司制衡、枢盘星阵这些敏感字眼,只把功劳轻描淡写地归于朝廷调度和百姓勤勉。话语间,仿佛西南只有蚕桑、米糕、蒙童识字、妇人织布、驿马往来,一派升平和乐。御座上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在她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恭顺平静的面容下,挖出更深层的东西。

朱元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冰冷的青玉镇纸,光滑的玉质传递着沁骨的凉意。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转向偏殿方向,珠帘低垂,隐约传来孩童模糊的说话声。他的视线又落回刘瑜身上,语气似乎随意地一转:

“周必贤这孩子,看着倒是沉稳。年纪虽小,礼数周全,不怯场。平日里,在家都学些什么?”

又是一个看似家常、实则凶险的试探!刘瑜神经再次绷紧。教了什么?弓马骑射?山川堪舆?排兵布阵?这些才是周起杰真正倾囊相授、期望儿子传承的东西!但在帝王面前,这些词句,无异于授人以柄!

她深吸一口气,心思电转,父亲的话再次浮现:“避开‘弓马兵书’,凸显‘忠孝担责’!”

“回陛下,”刘瑜的声音更添了几分作为母亲的柔和与无奈,“夫君军务繁冗,能亲自教导的时候不多。平日在家,多是请了老儒教他识文断字,诵读圣贤之书,明些做人处世的道理。夫君得空时,便教他打打拳脚,练练筋骨,说是边地男儿,身子骨要结实,才扛得起风霜,守得住家国。”她巧妙地用“打打拳脚”替代了具体的武艺传授,“夫君常对必贤说,身为将门之后,首要便是知忠孝、明事理、肩膀要硬,能担得起该担的责任。旁的…倒也不敢奢求太多。” 话语里,将周起杰塑造成一个忠君爱国、以圣贤之道和基本武德教导儿子的将领,绝口不提任何可能引起猜忌的“兵书战策”或“家传绝学”。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依旧摩挲着镇纸,发出细微的、几不可闻的摩擦声。他端起茶盏,又呷了一口,目光低垂,看着茶汤中沉浮的叶梗,良久,才低低“嗯”了一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意味。那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刘瑜脸上,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看穿。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地龙火道里炭火的噼啪声,以及太子朱标依旧略显粗重、压抑着的呼吸声。

这沉默如同凌迟。刘瑜垂在身侧的手心,已被冷汗浸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帝王目光的重量,那是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压迫,仿佛在掂量她话语里每一个字的真伪,在评估她这个人,以及她身后那个远在西南、手握重兵的丈夫。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人压垮时,太子朱标又是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这次似乎更剧烈了些,他整个身体都蜷缩起来,脸色由红转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子妃常氏急得眼圈发红,一边为丈夫抚背,一边焦急地望向御座。

朱元璋的眉头蹙得更紧,目光从刘瑜身上移开,投向太子,那深沉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痛惜。这打断似乎也让他失去了继续深究的兴致。他收回目光,指尖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终于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些:

“起来吧,赐座。”

“谢陛下隆恩!”刘瑜如蒙大赦,紧绷的脊背几乎要支撑不住,强撑着依礼谢恩。一旁侍立的小太监立刻搬来一个锦墩,放在御座下首稍远的位置。刘瑜小心翼翼地坐了半边,只觉双腿僵硬麻木,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湿透,贴在肌肤上,一片冰凉。

她刚坐下,朱元璋的目光再次投向偏殿方向,珠帘依旧低垂,里面隐约传来孩童压低的笑语声。他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温和的神情,对着侍立一旁的马皇后说道:“皇后看,允炆和那周家小子,倒是能说到一处去。少年赤诚,倒也难得。”

马皇后端坐在朱元璋身侧稍后的位置,身着深青色翟衣,气度雍容平和。她闻言,目光也温柔地投向偏殿,脸上带着慈蔼的笑意:“陛下说的是。那孩子眼神清正,举止有度,看着是个稳重的。允炆性子静,难得有个年岁相仿的伴儿一起读书习字,说说话,也是好的。”她的话语如同春风,恰到好处地缓和了暖阁内紧绷的气氛。

刘瑜的心却猛地一跳。“投契”?“赤诚”?帝王口中任何看似寻常的词语,都可能暗藏玄机!她立刻起身,对着马皇后方向深深一福,语气惶恐而谦卑:“皇后娘娘谬赞,折煞臣妇了!皇太孙殿下天潢贵胄,仁厚聪慧,必贤生于边鄙之地,粗野懵懂,能得殿下不弃,入宫伴读,已是天大的恩典。只恐他愚钝,言语无状,反扰了殿下清静。”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只强调“恩典”和“惶恐”,绝不敢接那“投契”之语,生怕被解读出任何一丝可能引火烧身的亲近之意。

马皇后微笑着摆摆手,示意她坐下:“周夫人不必过谦。孩子嘛,能玩到一处便是缘分。”她转向常氏,温声吩咐道,“太子妃,周夫人远来辛苦,回头挑几匹上用的云锦料子,再包些新做的松仁米糕,让周夫人带回去。必贤那孩子刚入宫,饮食起居,你多费心照拂着些。”

“是,母后,儿臣记下了。”太子妃常氏连忙起身应道,脸上带着感激之色。她看向刘瑜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朱元璋听着皇后的话,目光再次落在刘瑜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淡了些,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深沉。他转向偏殿,提高了些声音:“允炆。”

珠帘再次被小内侍打起。朱允炆拉着周必贤的手走了出来。两个孩子脸上似乎都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显然在偏殿的短暂相处还算愉快。朱允炆的小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一点兴奋的红晕。

“皇祖父。”朱允炆恭敬行礼。

朱元璋看着孙儿,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半分:“周必贤初入宫,于规矩尚不熟稔。你身为皇太孙,要多加照拂。读书习字,当互相砥砺,督促向学。谨记本分,不可懈怠。课业之余,亦可切磋些强身健体的本事。” 最后一句,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周必贤。

“孙儿谨遵皇祖父教诲!”朱允炆朗声应道,随即悄悄侧头,对着身旁的周必贤飞快地眨了一下眼,带着孩童分享秘密般的狡黠。

“周必贤,”朱元璋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周必贤身上,“入宫伴读,是恩典,亦是责任。当好生侍奉皇太孙,用心进学,莫负朕望。”

“是!必贤谨记陛下教诲,定当恪守本分,用心侍读!”周必贤再次跪倒,声音清亮,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嗯。”朱元璋微微颔首,目光在刘瑜和周必贤身上最后停留了一瞬,那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要将这母子二人的形貌深深烙印,“周夫人携子远来辛苦,今日便先归府歇息吧。明日,自有宫人引周必贤入文华殿。”

“谢陛下隆恩!谢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恩典!”刘瑜立刻拉着周必贤一同跪拜谢恩。

起身时,她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后背一片湿冷黏腻,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脱力般的僵硬和麻木。短短一个时辰,如同在刀锋上走了一遭,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牵着儿子冰凉的小手,在宫人无声的引领下,垂首躬身,一步步退出这令人窒息的东暖阁。

跨过高高的门槛,殿外初冬凛冽的寒风猛地灌入衣领,激得她浑身一颤。那寒意刺骨,却奇异地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殿内,地龙的热气混合着浓郁的檀香和药味,形成一片氤氲的暖光。御座之上,那身着明黄的身影在缭绕的烟气中显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散发着掌控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太子朱标苍白病弱的侧影,太子妃常氏忧心忡忡的面容,马皇后温和却深不可测的目光…还有那低垂的锦缎珠帘,帘后曾短暂隔绝的孩童笑语,此刻都仿佛凝固成一幅沉重而诡异的宫廷画卷。

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沉重的楠木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如同巨兽合拢了吞噬光明的口。殿内那一片煌煌暖光被厚重的宫门一寸寸切断、吞噬,最终消失不见,只余下门外一片铅灰色的天光,和刺骨的寒风。

刘瑜紧紧攥着儿子的手,快步走下汉白玉台阶。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与更深重的寒意。坤宁宫巍峨的殿宇在身后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而她和她的儿子,刚刚从这巨兽的利齿间,侥幸脱身。

前方,是诚意伯府马车沉默的轮廓。更前方,是深不可测的应天城,是即将踏入的宫闱漩涡。

寅时三刻的南京城,夜色尚未完全褪尽,浓重的墨蓝如同冰冷的铁幕,沉沉地压在鳞次栉比的屋脊和纵横交错的街巷之上。寒风如同无形的刀片,裹挟着夜露的湿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帝都的沉寂与肃杀,在空旷的街道上肆意穿梭,发出尖锐的呜咽。诚益伯府乌头门外,两盏惨白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石阶上投下飘忽不定的、如同鬼魅般的光斑。

刘瑜站在阶前,身上裹着厚厚的银鼠皮斗篷,却依旧感到那寒意无孔不入,顺着衣领袖口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看着儿子周必贤。他小小的身影挺得笔直,穿着一身崭新的、略显宽大的靛蓝色棉布直裰,外面罩着件半旧的玄色夹袄,这是刘瑜特意选的,既不失体面,又不过于扎眼。他稚嫩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沉静得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

“贤儿,”刘瑜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破碎,她蹲下身,最后一次替儿子整了整衣领,指尖触到他颈侧温热的皮肤,那温度让她心头微颤,“入了宫,万事谨慎。外祖父的话,要刻在心里。多看,少说。遇事…多想想你爹。”

周必贤用力点了点头,小脸绷得紧紧的:“娘,我记下了。像山崖上的青松。”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

远处传来沉闷的更鼓声,在寂静的黎明前回荡。一辆半旧的青幔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阶下,抬轿的是两个沉默精悍的汉子,是刘伯温府上的可靠家仆。车帘掀开,里面黑洞洞的。

“去吧。”刘瑜轻轻推了儿子的后背一把,那力道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看着周必贤小小的身子毫不犹豫地钻进轿厢,帘子落下轿夫稳稳抬起轿杠,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街巷中响起,嗒,嗒,嗒…每一声都像敲在刘瑜的心尖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寒雾与墨蓝交织的街角。

寒意更重了。刘瑜站在冰冷的石阶上,久久未动,直到阿萝拿着手炉出来,低声劝道:“夫人,回吧,仔细冻着。” 她这才恍然惊醒,拢紧了斗篷,转身踏入同样冰冷、深不可测的府邸门洞。身后,金陵城巨大的阴影正缓缓苏醒,露出它森严的轮廓。

东华门外,天光熹微。浓重的夜色被稀释成一种混沌的灰白,映照着巍峨宫墙巨大的阴影,高大的朱漆宫门紧闭着,门钉在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门前空旷的广场上,已然立着七八个身影,都是与周必贤年纪相仿的孩童少年。他们大多衣着华贵,貂裘锦袍,在刺骨的寒风里依旧保持着世家子弟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由各自的仆从或家将簇拥着,低声交谈,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

周必贤的小轿在广场边缘停下。他掀帘出来,立刻被凛冽的寒风激得一个哆嗦。他独自一人,穿着半旧的靛蓝直裰和玄色夹袄,在这群锦绣丛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块落入珠玉堆里的青石。几道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些许轻蔑的目光立刻投射过来,如同无形的芒刺。

他恍若未觉,只是依照昨日宫中嬷嬷临时教授的规矩,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站定,垂手肃立。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耳朵很快冻得发麻。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脚趾,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宫门两侧矗立的巨大石狮吸引。那石狮怒目圆睁,獠牙毕露,在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仿佛随时会扑下来择人而噬。石狮旁,是两排身着明光铠、持戟而立的宫廷侍卫,甲胄上凝结着细小的白霜,头盔下的面孔如同石雕,眼神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温度。悬挂在他们头顶的硕大宫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映照在冰冷的铁甲上,流动着金属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寒芒。

时间在刺骨的寒冷和无声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终于,宫墙内传来一阵沉重而悠远的钟鸣,余音袅袅,穿透寒雾。紧接着,巨大的宫门内部发出铰链转动的、艰涩刺耳的“嘎吱——”声,如同沉睡的巨兽在缓慢张开它的咽喉。沉重的朱漆宫门,被数名强壮的力士从内缓缓推开一道仅容数人并行的缝隙。

一个身着绯色宦官服色、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出现在门缝里,声音尖细而平板,不带任何情绪:“伴读诸生,依序验牌,鱼贯入宫!随从人等,宫门外候着!”

那些华服少年立刻停止了交谈,脸上换上恭谨的神色,在家仆或家将低声的叮嘱中,纷纷掏出腰牌,整理衣冠,向着宫门走去。周必贤也从怀里摸出那块沉甸甸的、刻着“周”字的铜质腰牌,冰凉硌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跟随着队伍,一步步走向那道缓缓开启的、幽深如同巨口的宫门。

跨过高高的朱漆门槛,一股混合着熏香、尘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古老宫殿特有的阴冷潮湿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门外的寒风隔绝。眼前是一条漫长而笔直的宫道,两侧是高耸得令人眩晕的暗红色宫墙,仿佛两堵巨大的、没有尽头的铜墙铁壁。头顶的天空被切割成一条狭窄的灰蓝色缝隙。脚下是巨大的青石板,每一块都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上方狭长的天光和两侧宫墙沉郁的影子。宫道极深,向前延伸,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仿佛通往幽冥地府。只有宫墙上方每隔一段距离探出的、覆盖着厚厚灰瓦的哨楼檐角,如同猛兽的利爪,沉默地俯瞰着下方渺小的行人。

空气死寂。只有他们一行人细碎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巷中回荡,嗒,嗒,嗒…单调而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压迫感,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上。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冰冷而沉重,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着骨髓。周必贤目不斜视,紧紧跟着前面的身影,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深宫,比他想象中更加庞大、幽深,也更加冰冷无情。它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又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牢笼。他仿佛一条误入深海的小鱼,被无边的寂静和沉甸甸的威压包裹,几乎透不过气来。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一个开阔的庭院出现在眼前,庭院尽头,一座巍峨的大殿静静矗立。殿顶覆盖着深绿色的琉璃瓦,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重檐庑殿顶,飞檐斗拱,气势恢宏。殿前巨大的丹陛上,九条蟠龙浮雕在晨曦中若隐若现,透出森严的皇家气派。殿门上方,悬挂着一方巨大的匾额,上书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文华殿。

引领的太监在殿前宽阔的月台上停下脚步,躬身肃立。殿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温暖的光线流淌出来,与殿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隐隐有低沉的诵读声从殿内传出。

周必贤随着其他伴读少年在月台上垂手站定。他微微抬眼,目光穿过敞开的殿门,投向殿内深处。只见大殿正中的紫檀木大书案后,端坐着一个身着杏黄色团龙常服的小小身影。正是皇太孙朱允炆。

朱允炆坐姿端正,小脸在明亮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过于白皙,正低头看着案上的书卷。他似乎察觉到殿外的动静,抬起头望来。当他的目光穿过殿门,落在角落里的周必贤身上时,那双沉静的眼眸里,瞬间如同投入了一颗石子,漾起一圈清晰的、带着温度的涟漪。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孩子的、看到熟悉玩伴的欣喜和暖意。他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对着周必贤的方向极轻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朱允炆的书案旁。来人约莫四十许,面容清癯,颧骨微高,眼神锐利如电,仿佛能洞穿人心。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儒袍,外罩一件半旧的深蓝色棉布褙子,通身透着一种属于饱学之士的严肃与一丝不易亲近的冷峻。正是东宫侍讲,黄子澄。

黄子澄的目光如同两柄无形的剃刀,缓缓扫过月台上垂手而立的伴读诸生。他的视线掠过那些华服少年时,带着审视;而当他的目光最终落在穿着朴素靛蓝直裰、安静站在角落的周必贤身上时,那锐利的眼神骤然一凝,仿佛发现了什么值得探究的目标,在周必贤身上停留了足有一息之长的时间。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却充满了探究、评估,还有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周必贤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仿佛被猛禽盯住,后背瞬间绷紧,但他依旧维持着垂首的姿态,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

黄子澄收回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少年耳中:“诸生入殿,各归其位。晨课即刻开始。”

少年们依序鱼贯而入。文华殿内温暖如春,巨大的铜兽香炉里燃烧着上好的檀香,烟气袅袅,散发出一种宁神静气的淡雅香气,冲淡了殿外带来的寒意。殿内陈设庄重而雅致,紫檀木的书案排列有序,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周必贤被引至一个靠近殿门、相对靠后的位置坐下。他的书案紧挨着一个穿着湖蓝色锦袍、眉眼带着几分骄矜之气的少年。那少年瞥了他一眼,鼻子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便转过头去。

黄子澄缓步走到大殿前方,立于朱允炆书案之侧。他并未立刻开始授课,而是再次环视殿内诸生,目光沉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今日晨课,”黄子澄的声音平缓而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之中,“讲《孟子·告子下》篇。”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下方,“‘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他逐字逐句地讲解着,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石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讲到“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时,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穿着锦袍貂裘、面容红润的勋贵子弟;讲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一句时,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如同重锤击鼓,目光更是如同实质般,落在了后排角落的周必贤身上!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黄子澄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此乃千古不易之理!忧患如砺石,可磨砺心志,激发潜能;安乐如鸩酒,消磨意志,使人沉沦!诸位皆是国之储才,未来社稷之栋梁,岂能耽于膏粱锦绣,忘乎所以?当知居安思危,常怀惕厉之心!” 他的话语看似训诫所有伴读,但那“膏粱锦绣”、“边陲风霜”的对比,那如影随形、最终定格在周必贤身上的锐利目光,分明带着强烈的指向性。这既是对勋贵子弟的警示,更是对周必贤这个来自“忧患”之地的“质子”的敲打与提醒——在这深宫之中,你的身份,你的处境,本身就是最大的忧患!

殿内气氛凝重。勋贵子弟们有的面露不忿,有的若有所思,更多的是垂首不敢对视。朱允炆听得极为认真,小脸上满是严肃。

周必贤端坐在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青石。黄子澄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身上。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激起阵阵寒意和波澜。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他想起黔地凛冽的山风,想起小龙塘晨练时冻得通红的手脚,想起父亲在沙盘前紧锁的眉头,更想起临行前外祖父刘伯温书房里那沉甸甸的警告——“潜龙勿用”!这深宫的温暖,这看似平和的伴读生涯,何尝不是一杯包裹着糖霜的鸩酒?他的掌心微微沁出冷汗,但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只有那低垂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黄子澄似乎很满意自己话语带来的效果,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周必贤!”

周必贤心头猛地一跳,立刻起身,垂手恭立:“学生在。”

“方才所讲,‘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此句当作何解?”黄子澄的目光紧紧锁定他,带着审视和考较。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周必贤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朱允炆也关切地望了过来。

周必贤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涌。他想起父亲周起杰在毕节卫城头,顶着寒风对守军训话的场景;想起外祖父刘伯温在书房烛光下,枯瘦手指蘸茶画下的血路。他抬起头,目光不卑不亢地迎向黄子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

“回先生话。学生以为,此句是说,上天要将重任赋予一个人,必定会先让他的心志经受困苦煎熬,筋骨遭受劳累折磨,身体承受饥饿匮乏,行为遭受挫折阻碍。通过这些磨难,来震动他的心灵,坚韧他的性情,弥补他原本不具备的才能。”他顿了顿,声音愈发坚定,“正如铁石需经烈火锤炼、千锤百打,方能成器。不经磨砺,难成大用。学生生于边地,深以为然。”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紧扣文意,却又巧妙地将“生于忧患”的训诫,化作了对自身经历的印证,不卑不亢,滴水不漏。既回应了黄子澄隐含的敲打,又未曾流露半分怨怼或怯懦。

黄子澄锐利的目光在周必贤脸上停留了数息,似乎想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掘出更多东西。最终,他只是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神色:“解意尚可。坐。”

周必贤依言坐下,后背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了一片。他悄然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杀。

当文华殿内书声琅琅,黄子澄的训诫还在梁间萦绕之时,数千里之外的黔西北毕节卫城,晨曦才刚刚刺破厚重的云层。

卫城指挥使司后衙的内院,远不如金陵宫苑那般精致宏伟,却多了几分边陲特有的粗犷生机。院墙是厚重的青石垒砌,墙角几株老梅虬枝盘错,枝头已悄然绽开了星星点点的粉白花朵,在凛冽的晨风中散发着清冷而倔强的幽香。薄霜覆盖着院中的石板小径和枯萎的草叶,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斑奴!斑奴别跑!”清脆如银铃般的童音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一个穿着桃红色小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小身影,像一团跳跃的火焰,在庭院里追逐着一道矫健的黄影。正是周起杰与刘瑜的幼女周念慈。被她追逐的斑奴,体型已接近成年猛虎,金黄与黑色相间的皮毛在晨光下油光水滑,流线型的身躯充满了力量感。它显然只是在逗弄小主人,时而敏捷地窜上假山,时而绕着老梅树打转,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愉悦的呼噜声,金黄色的竖瞳半眯着,带着慵懒的惬意。

“念慈,慢些跑!小心摔着!”廊下传来一个温柔中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奢香披着一件厚实的靛蓝色织锦镶毛斗篷,小腹已经显出了清晰的弧度。她一手扶着廊柱,一手下意识地护着自己的肚子,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看着院中嬉闹的一人一虎。冬日清晨的寒气让她呼出的气息凝成一小团白雾。

“姨娘,斑奴不乖!”周念慈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指着假山上好整以暇舔着爪子的斑奴告状。

奢香还未答话,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素雅青袄、身量纤细的少女挎着个小竹篮走了进来,正是周安洛。她清丽的小脸被晨风吹得微红,乌黑的发髻上沾着几片晶莹的雪花。竹篮里,几支疏影横斜、缀满花苞的红梅散发着冷冽的清香,枝干上还凝结着未化的冰晶。

“安洛姐姐!”周念慈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跑过去看篮子里的梅花。

周安洛笑着摸了摸念慈的头,将篮子放在廊下的石凳上,对着奢香行了一礼:“姨娘。”她看向奢香隆起的腹部,眼中带着关切,“姨娘今日感觉可好?这梅花开得正好,折了几支给姨娘插瓶,闻着也清爽些。”

奢香脸上漾开温暖的笑意:“好孩子,有心了。姨娘没事,这小家伙也乖。”她轻轻抚摸着腹部,眼中满是母性的柔和光辉。周安洛的懂事和细心,总是让她感到熨帖。

这时,另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厢房里跑了出来,是周起杰与奢香的女儿周必畅。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周安洛篮子里的梅花,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安洛姐姐,我想大哥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呀?斑奴昨晚都趴在锁龙井边不肯回窝…”

周安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蹲下身,轻轻揽住必畅小小的肩膀,目光望向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落在那座森严的帝京。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渺和忧虑:“必贤…在很远的地方读书呢。畅儿乖,大哥会回来的。等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说不定…”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斑奴跳下假山时踩碎枯叶的沙沙声,和远处卫城军营隐隐传来的晨操号角。奢香也收敛了笑容,目光投向东方,手无意识地护着腹部,那隆起的弧度,是希望,也是沉甸甸的牵挂。这黔西北的晨曦,温暖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冷与等待。

文华殿的晨课终于在黄子澄略显疲惫的“散学”声中结束。殿内凝重的气氛仿佛瞬间融化,伴读的少年们明显松了口气,开始低声交谈,收拾书具。

“必贤!”朱允炆第一个站起身,绕过书案,快步走到周必贤面前,小脸上带着难得的、属于孩童的兴奋,“走,随我去校场!昨日皇祖父允了我们课业之余可切磋强身本事,今日正好试试!” 他显然对枯燥的经义课业早已不耐,对骑射之事充满期待。

周必贤看着朱允炆眼中纯粹的雀跃,紧绷了一上午的心弦也微微松动。他起身应道:“是,殿下。”

东宫的校场位于文华殿后身,是一块用黄土夯实、平整开阔的巨大场地。此刻,初冬微弱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洒在冰冷的场地上,却驱不散那刺骨的寒意。场地一侧立着几排箭靶,草编的靶心在寒风中微微晃动。兵器架上陈列着未开刃的刀枪剑戟,在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冷光。几名穿着短打劲装的侍卫垂手侍立在角落,如同沉默的影子。

朱允炆显然早有准备,一名内侍小跑着送来两张轻巧的角弓和一壶羽箭。弓身是上好的柘木所制,打磨得光滑,弓弦紧绷,一看便知是专为少年练习所用。

“来!”朱允炆兴致勃勃地拿起一张弓,又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白羽箭。他学着侍卫教过的样子,搭箭上弦,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弓弦。然而,他单薄的手臂显然力量不足,弓只开了小半,箭簇便微微颤抖起来。他屏住呼吸,努力瞄准三十步外的箭靶红心,手指一松。

嗖!

箭矢离弦,力道绵软,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最终歪歪斜斜地插在了箭靶最边缘的草垛上,距离红心足有数尺之遥。

“唉!”朱允炆泄气地跺了跺脚,小脸垮了下来,带着懊恼,“又偏了!”

旁边的内侍连忙上前安慰:“殿下莫急,您还小,力道不足是常理。多练练就好了。”

朱允炆撅着嘴,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他转头看向周必贤,眼中带着希冀:“必贤,你来试试!你爹是大将军,你肯定比我强!”

周必贤接过内侍递来的另一张弓。入手微沉,但对他而言,这弓的分量远不如父亲周起杰在毕节卫校场上让他试拉的那张铁胎弓沉重。他下意识地掂量了一下弓臂的韧性,手指拂过光滑的弓身。这熟悉的触感,瞬间勾起了无数记忆:毕节卫城头凛冽的风,小龙塘后山他独自练习射靶的身影,父亲手把手纠正他姿势时掌心的温度,还有那句沉甸甸的叮嘱——“弓马是安身立命的本事,更是杀敌保境的手段,不可懈怠!”

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腰背,左脚微微前踏,稳稳站定。右手三指熟练地捻起一支白羽箭,搭上弓弦。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韵律感。左臂平举,稳稳托住弓弝,右臂猛地发力,强健的肌肉在单薄的夹袄下瞬间贲张!那张轻巧的角弓在他手中,如同听话的玩具,发出令人愉悦的、充满张力的“吱嘎”声,瞬间被拉成了饱满如十五圆月的形状!弓弦紧绷,箭簇稳稳地指向远方靶心,纹丝不动。

阳光落在他绷紧的手臂和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少年人初露的棱角。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御前谨小慎微的“功臣之后”,而是毕节卫将门虎子,骨子里流淌的英武之气展露无遗。旁边侍立的内侍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朱允炆更是屏住了呼吸,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眼中满是期待。

就在弓如满月,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那一刹那!外祖父刘伯温那夜在书房烛光下,用枯瘦手指蘸着茶水在紫檀木案上划下的那两道冰冷的水痕,如同闪电般劈入他的脑海!还有那低沉如铁石相击的警告,瞬间压过了血脉中奔涌的冲动——“皇孙面前,显露七分!藏起那三分,是保命之道!藏拙于巧!”

嗡!

紧绷的神经仿佛被这无声的惊雷劈中!周必贤浑身肌肉猛地一僵!那凝聚在臂膀、即将随着箭矢喷薄而出的力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枷锁骤然勒紧!千钧一发之际,他几乎是本能地,强行卸去了右臂大半的力道!原本沉稳如磐石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与此同时,他扣弦的手指在松开弓弦的瞬间,极其隐蔽地向外侧轻轻一拨!

嘣!嗖!

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远不如之前饱满的弹响。箭矢离弦,去势依旧迅疾,但轨迹却明显发生了偏移!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白羽箭化作一道流光,狠狠地钉在了箭靶之上!

噗!

箭尾的白羽剧烈地颤抖着。箭簇深深没入草靶,位置却赫然在红心之外,紧贴着边缘的木框!虽未脱靶,却也仅仅算是勉强上靶,离朱允炆那歪斜的一箭,好不了太多。

“中了!中了!”朱允炆根本没看清那瞬间微妙的偏移,只看到箭矢钉在靶上,立刻欢呼雀跃起来,小脸上的懊恼一扫而空,满是兴奋和赞叹,“必贤你真厉害!比我强多了!第一次就上靶了!” 他跑过去,仰着小脸看着周必贤,眼中是纯粹的钦佩。

周必贤缓缓放下弓,手臂肌肉因方才的强行卸力而隐隐有些酸胀。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指尖,又抬头望向那支斜插在靶子边缘、微微颤抖的白羽箭,箭尾的白羽在寒风中无助地抖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猛地涌上心头,混杂着庆幸、失落、还有一丝冰冷的屈辱。他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对着朱允炆努力扯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声音有些发干:“殿下谬赞了,侥幸而已。”

校场空旷,寒风卷起地上的细小沙尘,打着旋儿。冰冷的兵器架上,刀枪的锋刃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点点寒芒。周必贤站在那里,看着欢呼雀跃的朱允炆,看着远处森严的宫墙殿宇,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手中这张轻飘飘的角弓,比毕节卫那沉重的铁胎弓,更难拉开,也更难放下。这深宫校场的第一箭,射中的不仅是靶子的边缘,更是一个少年心中刚刚萌发的、本应喷薄的锋芒。他默默地将弓递还给内侍,掌心冰凉。

更大的校场,更复杂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帷幕。而黔西北小龙塘老宅锁龙井旁,斑奴抬起头,对着东方初升的朝阳,发出了一声低沉悠长的、只有它自己才懂的虎啸。

洪武十四年深秋,十月初一,水西大定城。

天刚蒙蒙亮,带着霜气的寒意便笼罩了这座雄踞黔西北的城池。然而城中气氛却如同浇了滚油的薪炭,压抑不住的炽热正从每一道石缝、每一扇木门里蒸腾出来。十月年到了,这是彝家最盛大的年节,辞旧迎新,祭祀祖灵,犒劳一年的辛劳。

城中心的广场上,巨大的篝火堆已初具规模,粗壮的松木、青冈木层层叠叠垒起,高过人头。青壮汉子们赤裸着精壮的上身,汗气在微凉的晨光里凝成淡淡的白雾,吆喝着号子,合力将最后几根合抱粗的巨木抬上顶端。空气里弥漫着松脂和木屑的清新味道,混着昨夜未散尽的淡淡酒气。几个老毕摩穿着缀满日月星辰图案的法衣,绕着篝火堆缓缓踱步,口中念念有词,用荞麦粉和朱砂在地上勾勒出繁复的符文,为即将到来的狂欢与祭祀沟通天地祖灵。

“咚——咚——咚咚咚——”

浑厚沉重的铜鼓声毫无预兆地响起,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敲碎了清晨的宁静。一声,两声,继而连成一片沉雄的节奏,震得脚下的青石板都在微微颤抖。这鼓声是号令,是召唤。早已按捺不住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穿着崭新的、色彩斑斓的节日盛装,从四面八方的街巷、吊脚楼里涌向广场。女人们发髻高挽,插满银簪,耳坠叮当,百褶裙旋开如怒放的山花;男人们披着擦尔瓦,挎着腰刀,脸上带着豪迈的笑意。孩童们尖叫着、追逐着,在人群的缝隙里钻来钻去,手里抓着新烤的荞麦粑粑,小脸被篝火未燃前的冷风吹得红扑扑。

烤全羊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广场边缘,十几口临时垒起的大灶里,火焰舔舐着锅底,大块的羊肉在滚沸的汤锅里沉沉浮浮,花椒、山姜、木姜子的辛香随着腾腾的热气直往人鼻孔里钻。旁边,巨大的木桶被打开,浓烈醇厚的咂酒气息瞬间逸散,引得周围汉子们喉头滚动,发出满足的喟叹。

奢香站在虎头殿前高高的石阶上,俯瞰着下方愈发热烈的人潮。她穿着一身靛蓝为底、滚着朱红宽边的盛装,头上沉重的银冠在熹微的晨光里折射出冷冽的光泽。隆起的腹部已十分明显,行动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笨重,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她身旁站着周安洛,这个在苗岭废墟中被奢香救下的孤女,如今已出落得沉静温婉,正小心地搀扶着义母的手臂。台阶下,几只健硕的獒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其中一头体型格外庞大、皮毛间隐现奇异斑纹的巨虎——斑奴,懒洋洋地趴在石狮子旁,金色的竖瞳半眯着,偶尔甩一下尾巴,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势。

“阿妈,风大。”周安洛轻声提醒,将奢香肩上滑落一点的厚实披风拢紧。

奢香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投向远处喧腾的广场,投向更南方雾气沉沉的连绵山峦。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压在她飞扬的眉梢之下。今日是吉日,亦是多事之秋。数日前,潜伏在滇黔边界的暗哨便传回密报,有不明身份的“商队”自云南方向悄然入境,行踪诡秘。这份不安,如同投入滚油的一滴水,在她心底无声地炸开。她深吸一口带着肉香、酒香和烟火气的清冽空气,试图驱散那丝阴霾。

“安洛,去看着必诚,别让奶娘抱他离殿太远。”她低声吩咐,声音沉稳。

“是,阿妈。”周安洛应声,转身快步走进虎头殿厚重的门楼内。奢香的目光则越过狂欢的人群,投向禄水河渡口的方向。那里,七星卫的黑色甲胄在晨曦中闪着寒光,戒备森严,是这片欢腾海洋中一片沉静的礁石。

虎头殿深处,偏厅。

与外面震耳欲聋的喧嚣、炽热冲天的生气截然相反,这里仿佛被投入了寒潭之底。几盏青铜牛油灯在角落里幽幽燃着,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厅内巨大的石柱和沉重的乌木家具映照得影影绰绰,更添几分阴森压抑。空气凝滞,弥漫着一股陈年木料、冷铁和若有若无的霉味,冰冷得刺骨。

周起杰一身玄色常服,端坐在上首主位的太师椅上,身姿如渊渟岳峙。常服是寻常的锦缎,并无繁复纹饰,唯有一道暗金线滚边,衬得他面容愈发冷硬如铁。他面前几步远的地上,跪着三个风尘仆仆、形容狼狈的汉子。为首者约莫四十余岁,穿着考究的云锦袍子,但长途跋涉的艰辛和此刻的惊惧,已让那华贵的料子沾满泥泞褶皱,脸上强装的镇定下,是掩饰不住的惶恐。他身后两人则是典型的护卫打扮,劲装佩刀,此刻也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上首那道冰冷的目光。

一口沉重的樟木箱子敞开着,被随意丢在冰冷的地砖上。箱内金光刺眼,整齐码放的金锭在幽暗的灯光下兀自散发着贪婪的光晕。旁边散乱地堆着几匹上好的蜀锦,流光溢彩;更有几斛浑圆的珍珠,颗颗饱满,在灯下滚动着润泽的华光。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此刻躺在这阴冷的偏厅里,却如同冰冷的死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铜臭和阴谋的气息。

为首的使者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咕噜声,努力挤出谄媚的笑容,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周都司,奢香夫人明鉴!小人奉大元梁王殿下钧旨,远道而来,只为两家修好。梁王殿下雄踞滇池,控弦之士十万,沃野千里,实乃西南擎天玉柱!殿下深知周都司与奢香夫人乃人中龙凤,困守黔地一隅,屈居人下,实在委屈!殿下诚意拳拳,愿与二位永结盟好,裂土分茅,共享富贵!从此水西、永宁乃至黔地,皆为周都司与夫人之封邑,世袭罔替,永镇西南!何须再受那应天城里的猜忌掣肘?何须再看那朱皇帝的脸色?”他说得口干舌燥,一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一边将怀中另一份用火漆密封得异常严实、显得格外厚重的帛书下意识地往怀里深处掖了掖。

厅内死寂,只有使者粗重的喘息和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那堆金山珠玉,在死寂中更显突兀和讽刺。

奢香坐在周起杰侧下方一张铺着虎皮的圈椅里。她同样穿着常服,脸上脂粉未施,因身孕而略显丰腴,但那双凤目却锐利如刀,直刺跪地的使者。听到“裂土分茅,永镇西南”八字,她嘴角勾起一丝极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因身孕而稍显迟缓,但那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却瞬间充盈了整个阴冷的偏厅。

“梁王?”奢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鄙夷,“前元余孽!丧家之犬!苟延残喘于滇南一隅,不思天心厌弃、民心所向,竟还敢做此裂土分疆、复辟前朝的白日大梦!真是痴心妄想,可笑至极!”

她向前一步,玄色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砖,目光如电扫过那箱珍宝:“我奢香,承袭水西宣慰使之位,上秉朝廷恩德,下抚四十八部彝民!我水西世代忠勤,心向大明!我奢香行事,光明磊落,俯仰无愧于天地祖宗!大明皇帝仁德,待我水西如子,岂容尔等魑魅魍魉在此妖言惑众,挑拨离间,行此大逆不道、祸乱西南之举?”她越说越疾,胸中怒火翻腾,气息略促,一只手不自觉地抚上高隆的腹部,那里,一个小小的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激愤,不安地轻轻踢动。

“奢香夫人息怒!息怒啊!”使者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叩头,额角撞在青砖上砰砰作响,“小人只是传话,只是传话啊!梁王殿下诚意……”

“诚意?”一直沉默如山的周起杰终于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如同万载寒冰骤然炸裂,瞬间冻结了使者所有的哀求。他依旧端坐,玄色的身影几乎与身后巨大的乌木屏风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骇人,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地钉在使者脸上。

“携此阿堵之物,行此鬼蜮之谋,便是尔等的诚意?”周起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冰冷平滑,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在人心上,“视我大明煌煌天威如无物?视我周起杰手中刀锋,为朽木乎?”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在偏厅炸响!使者浑身剧震,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瘫软在地,裤裆处一片湿热蔓延开来,腥臊的气味混入凝滞的空气。他身后的两个护卫更是面如死灰,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周起杰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只剩下纯粹的、凛冽的杀意。他微微抬了抬下颌,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动手!”

偏厅厚重的门扉“砰”一声被猛地撞开!两道魁梧如铁塔般的身影挟着门外涌入的、裹挟着远处隐约鼓乐声的冷风,如同猛虎出柙,直扑厅内!

当先一人,正是雷猛!他面沉似水,眼中只有一片执行军令的漠然。腰间长刀早已出鞘半尺,雪亮的刀光在幽暗的厅内一闪而逝!没有任何废话,没有任何犹豫。刀光匹练般卷过!

“噗嗤!”

利器割裂皮肉、斩断骨骼的沉闷声响令人牙酸。使者那颗刚刚还在巧舌如簧、堆满谄媚与惊恐的头颅,带着一蓬滚烫的鲜血,冲天而起!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腔子里的血喷出数尺高,溅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也溅在散落的蜀锦和珍珠上,猩红刺目,瞬间玷污了那些华美的死物。

另一个护卫刚来得及摸到腰间的刀柄,岩桑——这个如同岩石般沉默的彝家汉子,动作比他更快!手中并非长刀,而是一柄沉重的、刃口带着狰狞倒钩的彝家短柄猎叉!呜咽的风声中,猎叉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贯入那护卫的胸膛!叉尖透背而出,将整个人像块破布般钉在了身后粗粝的石墙上!护卫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口中溢出大股血沫,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岩桑毫无表情的脸,旋即彻底失去了光彩

最后一名护卫,目睹这电光火石间的血腥屠戮,早已肝胆俱裂,连拔刀的勇气都彻底丧失。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转身就想朝门口爬去。

雷猛一步踏前,沾满鲜血的长刀顺势下劈!刀光再闪!

“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偏厅!一只完整的、带着护腕的耳朵被齐根削下,翻滚着落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沾满灰尘和血污。

那护卫捂着喷血的耳根,在地上翻滚哀嚎,痛得浑身痉挛。

血腥味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迅速盖过了所有的檀香、霉味和铜臭。三具尸体以极其惨烈的姿态陈列在冰冷的地面,鲜血汩汩流淌,在青砖的缝隙里蜿蜒汇聚,形成一片片刺目的暗红水洼。那箱金银珠宝,此刻更像是陪葬的祭品。

奢香看着眼前修罗场般的景象,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手掌紧紧护住腹部。腹中的孩儿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一阵剧烈胎动。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恶心感,目光转向那个捂着断耳、蜷缩在血泊中痛苦呻吟的副使。

周起杰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清晰地盖过副使的哀嚎:“留此獠一命。割下的耳朵,让他自己捧着。”

雷猛会意,弯腰,用刀尖将地上那只血淋淋的耳朵挑起,像丢一块肮脏的垃圾般,“啪”地一声甩在副使脸上。

“滚回云南!告诉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周起杰盯着那因剧痛和恐惧而涕泪横流、浑身筛糠的副使,一字一顿,字字如刀,“他的头颅,本都司不日自会去取!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我大明天兵踏平滇池!滚!”

副使如蒙大赦,又惊惧欲死,竟真的哆哆嗦嗦地抓起自己那只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耳朵,死死攥在手心,连滚带爬地扑向门口,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消失在门外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滴答着鲜血的脚印。

周起杰的目光这才落回到厅内三具尸体和那箱染血的“重礼”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雷猛!”

“末将在!”雷猛收刀入鞘,叉手肃立,甲叶轻响,身上溅满的鲜血更添肃杀。

“将此三颗腌臜头颅,”周起杰的声音斩钉截铁,“悬于禄水河渡口最高旗杆之上!曝晒三日!昭告四方:凡有勾结元孽、图谋不轨者,视此三獠!”

“遵令!”雷猛声如洪钟,大手一挥,立刻有两名如狼似虎的亲兵上前,拖起地上的无头尸身和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

“岩桑!”周起杰转向另一名心腹。

“在!”岩桑拔出钉在墙上的猎叉,尸体软软滑落。他声音低沉,带着彝家汉子特有的浑厚。

“即刻点选快马,八百里加急!将梁王遣使诱降、我部诛杀逆使、悬首示众、割耳遣回之情,详详细细,奏报朝廷!”周起杰语速极快,条理分明,“另,取我私印,附上家信一封,一并送往南京诚意伯府!要快!”

“是!”岩桑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廊道的阴影中。

命令如疾风骤雨般下达。周起杰最后看向奢香,目光扫过她护着小腹的手,声音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传令水西四十八寨,即刻起,所有关隘、渡口、哨卡,增哨三倍!日夜轮值,不得懈怠!凡有可疑人等,一律拿下!禄水河沿线,给我盯死!一只可疑的鸟飞过,也要给我查清楚!”

奢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和翻涌的血腥气,重重点头:“我这就去安排!”她挺直腰背,脸上重新凝聚起水西女主人的果决,转身也快步离去。她玄色的身影穿过偏厅门扉,融入外面喧嚣渐起的声浪中,步伐依旧沉稳有力。

偏厅内,瞬间只剩下周起杰一人。浓烈的血腥味仿佛凝固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他依旧端坐在太师椅上,玄色的身影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山岳。远处广场上,铜鼓声、欢笑声、歌舞声浪一阵阵传来,模糊而遥远。他缓缓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乌木扶手上敲击着。梁王此举,是试探,是离间,更是战书!割耳放归,悬首示众,雷霆手段,是震慑魍魉,更是向应天城表明心迹!这步棋,是血火铸就的阳谋!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殿墙,投向了千里之外那风云诡谲的金陵城。

禄水河渡口,寒风凛冽。三根新立起的粗大旗杆顶端,三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被粗糙的麻绳系着发髻,高高悬挂。怒目圆睁,须发贲张,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恐惧。下方,冰冷的禄水河滔滔南去,浑浊的浪花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大批披坚执锐的七星卫士卒肃立四周,铠甲映着深秋惨淡的日光,刀枪如林,杀气腾腾。过往的商旅、附近的彝苗山民,远远望见这骇人的景象,无不面色惊惶,匆匆绕行,低声议论着,将这恐怖的消息和都司大人的雷霆之怒,随着凛冽的河风,迅速传向四面八方。

那被割去一耳的副使,早已亡魂皆冒,不知从哪里抢来一匹劣马,没命地抽打着,向着南方云南的方向狂奔。断耳处的剧痛和失血让他阵阵眩晕,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刮在暴露的伤口上,更添钻心之痛。他仅存的右耳里,灌满了风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仿佛身后有无数索命的恶鬼在追赶。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回云南!把周起杰那如同地狱阎罗般的警告和杀意,带回去!至于怀里那份更隐秘、更致命的帛书…此刻也成了烫手的山芋,烙得他胸口发烫。他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里面藏着的不是信,而是随时会炸开的火药。

千里之外,深秋的金陵寒意已深。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巍峨的宫墙和鳞次栉比的屋宇之上,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压抑。秦淮河水失去了往日的旖旎,流淌得缓慢而阴郁。街道上行人缩着脖子,步履匆匆,车马驶过,带起一阵裹着尘土的冷风。

诚意伯府的书房内,却弥漫着一股暖意。上好的银霜炭在紫铜兽耳炉里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流,驱散了窗外的寒意。墨香、纸香和淡淡的茶香在温暖的空气中浮动。

刘伯温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道袍,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案上堆满了书卷、舆图和写满批注的奏疏抄本。他比前几年更显清癯,脸颊微微凹陷,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邃如古井,闪烁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光芒。他正执笔在一份关于北方屯田的条陈上写着批注,笔锋瘦硬,力透纸背。

书案对面,少年周必贤垂手侍立。他已长高不少,身姿挺拔如初生的青竹,褪去了几分初入京时的稚嫩,眉宇间多了些沉稳。只是那份属于少年的蓬勃锐气,被谨小慎微的外壳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他穿着素净的靛蓝棉袍,洗得有些发白,在这暖室之中,也难掩一丝拘谨。他刚刚结束文华殿的晨课归来,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书房门被轻轻叩响。刘瑜端着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袄裙,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神色温婉,但眼底深处却藏着挥之不去的忧思。她将托盘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和几碟精致的江南细点。

“父亲,用些参汤暖暖身子。”刘瑜的声音轻柔,带着关切。

刘伯温放下笔,抬头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有劳瑜儿了。”他端起参汤,白瓷碗壁温热着掌心。

刘瑜的目光转向儿子,带着无声的询问。周必贤微微点头,示意自己还好。母子二人目光交汇的瞬间,那份在深宫行走如履薄冰的默契与牵挂,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府中老管家刘忠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他手里捧着一个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沾着泥点的皮筒,神情凝重。

“老爷,小姐,公子,”刘忠的声音压得很低,“贵州,八百里加急!是姑爷的私印封缄!”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暖炉的炭火似乎都暗了一瞬。

刘瑜端着托盘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周必贤霍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少年人难以抑制的紧张和关切。

刘伯温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放下参汤,眼神锐利如鹰隼。“呈上来!”声音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刘忠快步上前,恭敬地将皮筒递上。刘伯温接过,入手沉重冰凉。他毫不犹豫地用小刀剔开火漆,拧开筒盖,从中抽出一卷厚实的、带着路途风尘气息的帛书。他展开帛书,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刘伯温翻阅帛书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刘瑜和周必贤的目光紧紧锁在刘伯温的脸上,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表情中读出吉凶祸福。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刘伯温看得很快,但每一行字似乎都蕴含着千钧重量。当他看到“梁王遣使,诱以裂土分茅,黄金明珠为饵”时,眉头骤然锁紧。看到“奢香夫人怒斥元孽,声震殿宇”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及至看到“立诛三獠,悬首禄水河渡口,曝尸示众;割一耳,遣其副使归报梁王”时,他那清癯的脸上,非但没有惊怒,反而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嘴角甚至向上牵动,露出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笑意!

“好!”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打破了书房的死寂,如同金铁交鸣。

刘瑜和周必贤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刘伯温将帛书递给刘瑜,示意她也看看。他的目光则越过书案,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投向那遥远的西南方向,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

“断得干净!杀得痛快!”刘伯温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冰冷快意,“雷霆手段,正合其时!此非鲁莽嗜杀,此乃阳谋战书!诛逆使,悬其颅,是给那些藏在阴沟里蠢蠢欲动的蛇虫鼠蚁看的!割耳放归,更是将战书直接拍在了梁王脸上!告诉天下人,周起杰之心,如禄水奔流,只向大明!告诉应天城里的那位,”他枯瘦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西南的刀,锋芒正盛,只斩叛逆,不染忠良!”

他深吸一口气,书房里温暖的空气似乎也被他吸入了肺腑,化作了胸中激荡的豪气与冰冷的算计:“此一举,震慑魍魉,护佑黎庶,更堵悠悠众口!让那些想借西南生事、在陛下面前搬弄唇舌之辈,好好掂量掂量!此乃以杀止杀,以血明志!起杰这一刀,砍得好!砍出了西南的骨气,也砍掉了悬在头顶的一把刀!”

刘瑜已快速看完了帛书,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取而代之的是对丈夫处境更深的理解和一丝隐痛。她将帛书递给早已按捺不住的周必贤。

周必贤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帛书。父亲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西南凛冽的风霜和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看到父亲如何端坐如渊,声如寒冰地喝斥逆使;看到奢香夫人如何挺着孕肚,凛然怒斥元孽裂土之谋;看到雷猛叔叔刀光一闪,头颅飞起的惨烈;看到那副使捂着断耳亡命南逃的狼狈;看到三颗头颅高悬在禄水河寒风中示众的骇人景象……少年的脸色微微发白,呼吸变得急促,握着帛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分明,微微颤抖着。这不是书本上的金戈铁马,这是父亲用刀锋和鲜血在险恶棋局中劈开的生路!是赤裸裸的、带着铁锈味的杀戮与决断!一股混杂着恐惧、震撼、自豪和莫名激荡的热流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让他站立不稳。

“贤儿,”刘伯温的声音将周必贤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目光如古井深潭,凝视着外孙,“读出来。”

周必贤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挺直腰背,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开始大声诵读。少年的声音在温暖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保持着清晰和稳定,一字一句,将西南虎头殿偏厅那场惊心动魄的诛杀、禄水河畔那三颗高悬的示众头颅、以及父亲以血明志的阳谋战书,清晰地复述出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敲打在刘瑜的心上,也烙印在周必贤自己的脑海里。

刘伯温闭目听着,手指在膝上随着诵读的节奏轻轻敲击。当周必贤读到“割一耳,遣其副使归报梁王”时,他那枯瘦的脸上,那丝冷冽的笑意再次浮现。

“好一个‘归报梁王’!”刘伯温睁开眼,精光四射,“此一去,梁王震怒惊恐自不必说。更要紧的是,这血淋淋的耳朵,这诛杀使者的消息,会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西南,飞入沿途土司、流官、甚至那些心怀叵测者的耳中!让他们知道,与元孽勾连是何下场!让那些骑墙观望之辈,掂量清楚!这是比十万大军压境更直接的威慑!起杰此计,深谙人心之险,善借势而为!阳谋煌煌,霸道凛然!痛快!”

他抚掌,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那…那应天城这边?”刘瑜轻声问道,眼中忧色未褪。丈夫此举固然痛快淋漓,但手段酷烈,悬首示众,必然震动朝堂。那些本就对周家虎视眈眈的勋贵,那些惯于捕风捉影的言官,岂会放过攻讦的机会?皇帝的心思,更是深不可测。

刘伯温脸上的激赏之色稍敛,恢复了惯常的深邃与冷静。“无妨。”他摆摆手,语气笃定,“陛下要的,就是这把锋利的刀!一把能替他斩断西南所有不臣之心的刀!起杰此举,虽显酷烈,却正是最直接、最有力的表态!比万言自辩的奏疏更有力!陛下心中,此刻应是…快意多于猜忌。”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洞彻的光芒,“当然,弹劾的折子,明日必如雪片般飞入通政司。那些‘有伤天和’、‘擅启边衅’的陈词滥调,是少不了的。”

他看向周必贤,目光带着深意:“贤儿,这几日入宫伴读,若有人问起西南事,你可知如何应对?”

周必贤放下帛书,迎向外祖父的目光,少年眼中的激荡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他清晰而坚定地回答:“孙儿谨记外祖教诲。西南风土,民生安乐,皆赖陛下天恩,将士用命。余者…一概不知。”

刘伯温眼中露出赞许,微微颔首:“善。记住,多看,少说。雷霆手段是你父亲在西南安身立命的根基,而谨言慎行,则是你在京城的保命之道。一动一静,皆是棋局。”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暖炉的炭火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窗外,南京城铅灰色的天空下,深秋的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千里之外,禄水河畔高悬的头颅在寒风中摇晃,那亡命南逃的副使正挣扎在生死线上,怀揣着未尽的阴谋与极致的恐惧。而应天城中的暗流,已然因为这封染血的捷报,开始悄然加速涌动。西南与帝都,被一条无形的、染血的线紧紧相连,命运的棋局,落子声愈发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