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西苑万寿宫暖阁内,银霜炭盆烧得正旺,朱棣靠在蟠龙榻上,听着朱玉宁条分缕析地奏报安平商社交割事宜,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一方温润和田玉镇纸。
“……父皇,安平社历年账目已由户部、内监联合稽核清楚,所有本金利银,皆在此处。”朱玉宁声音清越,姿态恭谨却不失从容,将厚厚一叠盖有内承运库朱印的银票与那摞关乎南北货殖命脉的契书,平稳奉于御案之上。“周家、夏家、沐家所持股本连同去岁分红,已按市价溢价一成,全数折现交割,账目清晰,分文不差。商社名号、漕运船队、南北一十三处核心货栈、及相关雇工契约,儿臣已以宫内名义接收完毕。此番所得,儿臣不敢有分毫隐匿,愿尽数充入父皇内帑,或资北疆军备,或济迁都劳费,悉听圣裁。”
暖阁内静得能听见炭火轻微的噼啪声。朱棣的目光先似鹰隼般掠过那叠象征泼天财富的纸片,旋即沉沉落在女儿脸上,仿佛要穿透那恭顺的表象,直抵内心。“周廷玉,”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压,在暖阁内回荡,“当真舍得?这日进斗金的聚宝盆,说放手就放手了?”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似嘲似叹,“朕记得,他永乐十六年方中状元,入詹事府还不到一年。”
朱玉宁微微垂首,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语调平稳无波:“回父皇,周修撰言,商社聚财之能虽显,然过刚易折,锋芒太露,犹如稚子怀金过市,非福反是招祸之源。陛下北征大捷,国威远扬,然龙体为国之根本,亟需静养珍摄。太子殿下于南京监国,亦需朝野靖宁,忌财货之事过于招摇,徒增物议。此时退步抽身,敛藏锋芒,正是人臣明哲保身、顾全大局之本分。”她略顿一顿,声音更缓几分,“其生母刘淑人(刘青)亦深明大义,已将周家此次所得百万两红利,全数转交宝庆姑姑(宝庆公主朱秀英),言道姑姑身为兼祧正室,执掌中馈、维系天家体面实属不易,此银聊表心意,亦是为全周家与皇家的情谊。”
“稚子怀金…臣子本分…体面…”朱棣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目光幽深难测,“宝庆那里,他们倒也算识得大体,顾全了天家颜面。”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威压愈发浓重,“不过,周廷玉这小子,在詹事府这几个月,经手漕运、参赞赈灾,桩桩件件,倒显出几分实干之才,不像个只会死读书的。”
侍立一旁的大太监王瑾适时躬身,细声细气地补充道:“皇爷圣明。周修撰年前协理漕务,平定韩庄闸风波,后又总理江南水患赈济,举措得当,户部夏尚书亦曾夸赞其通晓实务,体恤民情。”
朱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再次锁住朱玉宁,那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权衡已定,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交付重任的意味:“商社并入内承运库之事,你办得利落,账目清晰,交割干脆,很好。”他枯瘦的手指点了点御案上那叠契书,话锋陡然一转,“不过,光有钱,没有眼,没有得用的爪牙,这金山银山,也烫手,守不住。你这些年在外头奔走,连同这次接手商社,手下也攒下些三教九流的耳目人手,还有商社原本遍布各处的脉络渠道……”
皇帝的话音顿了顿,暖阁内空气仿佛凝固。朱玉宁心头猛地一紧,袖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只屏息凝神听着。
“……一并整肃整肃,归拢起来。”朱棣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对外,就挂在司礼监名下,新设个‘东缉事厂’,由王瑾挂个提督的虚衔,应付朝堂耳目。实际如何调度,”他目光如炬,牢牢钉在朱玉宁脸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你,亲自掌着。替朕,好好看着这天下百官、四方动静。遇有紧要难决之事,可密奏于朕。”
东厂!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朱玉宁脑海中炸响。那是悬在百官头顶最锋利、最令人胆寒的一把暗刃,是皇权最直接的延伸,也是无数腥风血雨的漩涡中心。她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攫住,呼吸都为之一窒。然而,长期宫廷生活历练出的定力让她瞬间压下了所有惊涛骇浪,面上无半分波澜,唯有垂下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深深敛衽,姿态恭谨而坚定,声音清晰平稳:“儿臣……领旨。定为父皇守好这耳目喉舌,洞察幽微,不负圣托。”
朱棣摆了摆手,略显疲惫地靠回引枕:“去吧。好生做事。”
朱玉宁再拜,躬身退出暖阁。直到走出西苑,坐上回府的暖轿,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后背竟已惊出一层薄汗。父皇此举,既是天大的信任,亦是将她彻底绑上皇权战车,再无退路。而周家……此番切割,看似退让,实则或许早在父皇算计之中,甚至可能因这份“识趣”,反而赢得了更深层的圣心?她抚着微烫的脸颊,思绪纷乱如麻。
几乎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东济南府,却是一番市井喧腾景象。年节气氛未散,又临近元宵,街面之上,舞龙舞狮、杂耍卖解的班子早已热闹起来。顺天府尹况钟筹备京城灯会的消息也已传至地方,济南城内各处匠人铺户也开始扎制各色花灯,竹篾、彩纸供不应求。
而在茶坊酒肆、街头巷尾,人们热议的却另有一桩新鲜事——香河县倪太守的家产纠纷案。这案子经由说书人、往来商贩渲染,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那倪太守年老昏聩,临终前将偌大家财尽数付与长子倪善继,只给幼子倪善述留下一幅看似无用的“行乐图”。那倪善继独占家产后,对弟弟百般刻薄。谁知峰回路转,新任滕县尹明察秋毫,竟从那“行乐图”中识破机关,寻出倪太守暗藏的另一份遗嘱,最终为倪善述追回应得之产,严惩了忤逆不孝的倪善继。
“真真是青天大老爷!”茶馆里,一个老者拍案赞叹,“可见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那倪善继,枉读圣贤书,贪心不足蛇吞象,合该有此报应!”
旁边有人附和:“是啊,听说那滕县尹年轻有为,最是清廉刚正,这案子断得漂亮!也给那些欺凌孤弱、昧心霸产的人敲了警钟!”
“要我说,还是倪太守棋高一着,留了后手……”另一人压低声音,“这年头,亲兄弟也未必靠得住哇!”
这些市井议论,如同无数细流,汇入济南城的日常喧嚣中。而在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青阳济世堂”后院,堂主唐赛儿正对着一封密信凝神。信是周廷玉通过青阳宗特殊渠道传来,寥寥数语,提及安平商社已与皇家完成交割,周家全身而退,嘱她山东方面一切暗中照旧,密切留意北直隶特别是顺天府一带的异常动向,尤其是与迁都、气运相关的江湖异闻或官府异动。
唐赛儿放下信笺,走到窗边,看着院内几株寒梅疏影。她一身素净棉袍,不施粉黛,眉宇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清冽之气。自与周廷玉阴阳合脉后,她功力精进,对《璇玑谱》的领悟更深,对天地气机的感应也愈发敏锐。近日来,她隐约感到一股暗流在华北平原涌动,并非寻常的江湖风波或官场倾轧,而是更接近……地脉之力的异常扰动。这与周廷玉信中所言,隐隐吻合。
“道长。”她轻声唤道。
一道青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正是云鹤道人。他如今是济世堂的坐堂医师,亦是唐赛儿的得力助手。“师姐,有何吩咐?”
“倪太守家的案子,你怎么看?”唐赛儿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云鹤微微一怔,随即答道:“市井传闻言之凿凿,应是确有其事。此案看似寻常家产纠纷,然其传播之广、影响之深,颇不寻常。尤其在此迁都未久、百废待兴之际,顺天府尹况钟正着力整顿吏治民风,此案恰成典范,或有……借题发挥之嫌。”
唐赛儿点头:“不错。顺天府乃天子脚下,一举一动皆具深意。这案子早不爆晚不爆,偏偏在此时闹得尽人皆知,恐怕不只是惩恶扬善那么简单。你让下面的人,留意一下顺天府最近还有无类似‘清官断奇案’的消息,特别是牵扯到田宅、墓葬、古物之类的。”
云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师姐是怀疑……有人借这些案子,遮掩别的动静?”
“或许是试探,或许是烟雾。”唐赛儿目光投向北方,“京城那边,龙蛇混杂,什么魑魅魍魉都可能冒出来。咱们在暗处,眼睛就得亮些。”她顿了顿,又道,“之前让你查的,关于前元遗留的古城墙、水关、祭祀遗址等,可有眉目?”
“根据各方零散信息及一些古籍残篇记载,北平古城墙基址下,确有可能存在前朝甚至更早时期布设的阵法遗迹。尤其几处关键水关和城角,传闻与风水地脉关联极大。只是年代久远,具体位置和状况,需实地勘察方能确定。”云鹤道。
唐赛儿沉吟片刻:“此事关系重大,非比寻常。你挑选几个绝对可靠、精通堪舆且身手好的弟子,准备好器械,随时待命。或许……不久便需走一遭北平。”
“是。”云鹤领命,悄声退下。
唐赛儿独自立于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动,勾勒出几个玄奥的符文。她想起外婆苏玉婵留下的那些支离破碎的笔记,想起张中《璇玑谱》中关于“地脉枢纽”、“气运锚点”的晦涩记载,再结合周廷玉玉佩的异动以及自己对北方气机的感应,一个模糊的猜想逐渐清晰:迁都这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引发的不仅是人间权势的更迭,更可能触动深埋于地下的古老秘密。而周家,或者说周廷玉,似乎早已置身于这漩涡的中心。
北平,金城坊周宅。
书房内,周廷玉刚刚送走一位不速之客——翰林院同事,新科榜眼吴观玄。吴观玄是来“道贺”的,言语间却透着几分试探之意。
“廷玉兄真是深藏不露啊,”吴观玄捧着热茶,笑容可掬,“不声不响,便将那安平商社这偌大产业处置得如此妥当,全身而退,还得陛下嘉许。如今这京城里,可都在传兄台高风亮节,识大体,顾大局呢。”
周廷玉神色淡然,拨弄着案上一盆水仙:“观玄兄说笑了。区区商贾之事,本非吾辈正道。如今能卸下俗务,专心翰墨,为陛下、为太子殿下效力,正是求之不得。”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吴观玄连连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如今迁都事繁,百废待兴,听说太子殿下在南京,也对北平这边甚是关切。廷玉兄身在詹事府,又得陛下青眼,日后怕是少不得要承担更多重任了。”
周廷玉听出他话中有话,只含糊应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分内之事,自当尽力。”
又闲谈几句,吴观玄方才告辞离去。周廷玉送至院门,转身回来时,脸色微凝。吴观玄此人,看似清流,实则与汉王府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他今日来访,绝非单纯道贺,更像是替某些人来探口风。商社切割之事,看来已迅速在京城官场掀起涟漪。
他回到书案前,摊开一张北平旧城草图——这是他从故纸堆中翻找出来的,标注着元大都时期的城墙、水关、坊市布局。根据刘伯温遗留的手札碎片以及张中《璇玑谱》残篇的暗示,结合自身玉佩对北平气机的特殊感应,他怀疑在旧城基址之下,可能存在某种引导或稳定气运的古老布置。这些布置,或许与先辈们应对天地大变局的深谋远虑有关。
“云鹤先生那边,可有消息传来?”他抬头问侍立一旁的墨璃。
墨璃低声道:“刚收到济南的飞鸽传书,唐姑娘说山东一切平静,已按少爷吩咐留意顺天府动向。另外,她提到近日济南流传香河倪太守家产案,觉得此事传播颇不寻常,已让人留意顺天府类似案件。”
周廷玉目光一凝:“倪太守案……我也略有耳闻。唐姑娘心细,此事确需留意。”他手指点在地图上元大都东北角的一处废弃水关位置,“看来,我们不能只等消息了。明日,我需亲自去这些地方看看。你去请云鹤道长过来,就说我有些风水上的疑问,想向他请教。”
“是。”墨璃应声退下。
次日晌午过后,周廷玉借故向詹事府告了半日假,只带了贴身护卫磐岳,与应邀前来的云鹤道人汇合后,三人换了寻常文士衣衫,悄然出了宅门。
北平新城虽已初具规模,但许多地方仍保留着旧元时期的遗迹,尤其是北城和东城,残垣断壁、荒废的坊市随处可见。天气干冷,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在脸上生疼。他们此行目标,是位于旧城东北方位的一处元代水关遗址,据地图标注,此地名为“澄清闸”,早已废弃不用,四周甚是荒凉。
越往北走,人烟越见稀少。穿过几条杂乱的小巷,眼前出现一片开阔的洼地,杂草丛生,残雪未消。一道巨大的、以巨石垒砌的闸口遗迹横亘在一条早已干涸的河道上,闸墙斑驳,爬满了枯藤,显得格外沧桑破败。
周廷玉颈间的螭吻星盘玉佩,在接近此地时,开始散发出明显的温润感,甚至隐隐有微光流转。他与云鹤道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公子,此地气机确有异常。”云鹤道人手持罗盘,只见指针微微颤动,并非指向正南正北,而是偏向某个特定角度。“似有某种残留的场域,虽微弱,但脉络犹存。”
周廷玉点头,纵身跃下洼地,走近那巨大的闸口基石。他俯下身,仔细拂去石面上的泥土和苔藓,果然发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刻痕,并非寻常装饰纹样,而是某种极其古老、复杂的符号,线条走势隐隐与《璇玑谱》中记载的某些阵图碎片相似。更令他心惊的是,这些刻痕的气息,竟与他玉佩中蕴含的星枢之力隐隐共鸣。
“果然有先人布局……”周廷玉喃喃道,指尖抚过那些冰冷的石刻,试图感受其中残留的意念。
云鹤道人也蹲下身,仔细查验:“看这风化程度,绝非元朝之物,只怕年代更为久远。或许蒙元建都时,也曾发现并利用了此地原有的阵基……”
就在这时,周廷玉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危机感骤然降临!几乎同时,磐岳一声暴喝:“公子小心!”
只听“咻咻”几声尖啸,数支弩箭从侧面一片半塌的土墙后激射而出,直取周廷玉和云鹤道人背心!箭簇乌黑,显然喂有剧毒!
磐岳反应极快,腰间佩刀瞬间出鞘,舞成一团白光,“叮当”几声脆响,将射向周廷玉的弩箭尽数磕飞。云鹤道人则身形诡异地一扭,道袍大袖拂卷,竟将射向自己的两支弩箭卷入袖中,反手掷回土墙之后,传来一声闷哼。
“有埋伏!保护公子!”磐岳横刀护在周廷玉身前,目光锐利地扫视四周。
土墙后,影影绰绰冒出七八条黑影,皆身着夜行衣,黑巾蒙面,手持利刃,眼神凶戾,二话不说,便扑杀过来!这些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招式狠辣,绝非普通毛贼,更像是训练有素的死士或江湖杀手。
周廷玉临危不乱,虽不擅近身搏杀,但体内星枢真气自然流转,身法轻盈,避开正面劈砍。他心中电转:这些人是谁派来的?汉王?赵王?还是……其他隐藏在暗处、察觉到他探查古城秘密的势力?
“留活口!”周廷玉低喝一声。
磐岳得令,刀法更见凌厉,但求制敌而非毙命。云鹤道人则指诀连动,口中念念有词,袖中飞出数道黄符,迎风便燃,化作团团烟雾,扰敌视线,同时脚下步法玄妙,穿插于黑衣人之间,指尖蕴力,专点对方穴道。
然而,这些黑衣人极为悍勇,见行动受阻,竟纷纷掏出一种黑乎乎的弹丸,猛地砸向地面!
“轰!”“轰!”
几声爆响,浓烟夹杂着刺鼻的硫磺气味弥漫开来,视线顿时一片模糊。待到烟雾稍散,只见地上留下几滩污血和两具被磐岳斩杀的尸体,其余黑衣人竟已借助烟雾弹掩护,遁入荒草丛生的洼地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
“追不上了。”云鹤道人按住一名被点中穴道、倒地挣扎的黑衣人,掀开其面巾,却见对方嘴角溢出黑血,已然服毒自尽。
周廷玉走到那闸口基石旁,看着地上狼藉的打斗痕迹和尸体,面色沉静,心中却波澜起伏。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无疑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北平古城之下,确实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而且,已经有人不希望他继续探查下去。
寒风掠过荒芜的洼地,卷起阵阵尘土,吹动着他的衣袂。夕阳的余晖将他和云鹤、磐岳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那古老而神秘的闸口遗迹上,仿佛与数百年前的时空悄然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