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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七星大罗盘 > 第196章 永乐肇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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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四年六月十七,乙巳日。

寅时刚过,秦淮河上的薄雾尚未被晨光完全驱散,丝丝缕缕,缠绕着画舫残骸和漂浮的杂物,如同给这劫后的都城蒙上了一层惨白的裹尸布。空气里弥漫着水腥、焦糊和一股难以言喻的、被反复冲刷后依旧顽固残留的淡淡铁锈味。这气味钻入鼻腔,直抵肺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早起的人心头。

奉天殿前,九重汉白玉丹墀在宫人彻夜不停的泼刷下,湿漉漉地反射着天光。水流顺着石阶蜿蜒而下,汇入御道两侧的螭首排水口,发出单调空洞的汩汩声。然而,任凭清水如何冲刷,石缝深处、螭吻口中,那抹浸透了地砖纹理的暗红,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昭示着几日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与清洗。

丹陛之巅,朱棣巍然矗立。

十二旒白玉珠冕垂落眼前,轻微晃动,隔断了部分过于炽烈的晨光,也模糊了他眼底深处的锐利与审视。玄衣纁裳,十二章纹——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以金线银丝绣于其上,在初升朝阳的映照下,流转着沉郁而厚重的光华。这身象征无上权柄的帝王衮服,昨夜还庄重地穿在奉天殿龙椅上悬挂的那套建文帝衣冠之上。此刻,它已严丝合缝地包裹住这具从战火与血泊中一步步踏上至尊之位的身躯。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贺声,如同积蓄了万钧之力的狂潮,猛地从奉天门前的巨大广场上爆发开来,一层叠着一层,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地冲击着巍峨的奉天殿!声浪撞击着朱红的殿柱,震得高檐上金色的琉璃瓦嗡嗡作响,仿佛整座宫阙都在这宣告新主诞生的呐喊中微微战栗。

丹陛之下,是伏跪如蚁的海洋。文武百官,蟒袍玉带;勋贵宗室,锦服貂裘;京营将士,甲胄森然。黑压压的人群,从丹陛之下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的奉天门前广场,整齐划一地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犹带水渍的金砖地面。那伏低的姿态,是臣服,是敬畏,亦或是恐惧?无人能辨。只有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汇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彻底终结和一个新时代的残酷开启。

朱棣的目光,透过眼前微微晃动的玉旒,缓缓扫过这片匍匐的“海”。那目光沉静,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这目光最终落在了御座旁侍立的徐皇后怀中。

那里,包裹在明黄锦缎襁褓里的婴孩似乎被这巨大的声浪惊扰,不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躯,发出细微如猫叫般的嘤咛。这是昨夜徐皇后于惊惶宫变之中诞下的幼女,尚不及取名。徐皇后轻轻拍抚着襁褓,试图安抚怀中骨肉,然而她的目光却越过襁褓,带着难以言喻的深深忧虑,投向自己那已立于权力绝巅的丈夫,也投向丹陛之下那片象征着江山万民的、沉默匍匐的“海”。新朝的巨轮刚刚启航,前方是滔天巨浪还是无底深渊?她紧抿着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众卿——平身!” 朱棣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渐渐平息的“万岁”余音,清晰地送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伏跪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动作整齐地起身。甲叶摩擦,袍袖悉索,汇成一片低沉的声响。无数道目光,敬畏、揣测、惶恐、希冀,交织着投向丹陛之上那玄色的身影。

礼部尚书手捧一卷明黄诏书,趋步上前,立于丹陛边缘。他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用抑扬顿挫、庄严肃穆的嗓音,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天命无常,惟德是辅。建文嗣位,本承高庙之遗绪,然其幼冲践祚,不克负荷,致使奸邪窃柄,变乱祖制!齐泰、黄子澄之流,包藏祸心,离间天家,构陷骨肉,屠戮忠良!视《皇明祖训》如敝屣,视宗庙社稷如儿戏!……” 冗长的辞藻,极尽所能地批判着建文朝的“倒行逆施”,字字如刀,将旧帝的统治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幸赖皇天眷佑,祖宗默相!朕以藩服,僻处北陲,本欲守分,静待天年。然奸佞逼凌,屠刀悬颈,社稷倾危在即!为奉高庙《祖训》‘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之明训,朕不得已,举义旗,清君侧,以靖国难!……” 诏书将“靖难之役”描绘成一场迫不得已、大义凛然的正义之举,是燕王为挽救大明江山、维护祖宗法度的悲壮抗争。

“……今赖天地祖宗之灵,将士用命之功,奸佞伏诛,幼主蒙尘,神器无主。朕以高皇帝亲子,序当承祧,俯顺舆情,于建文四年六月十七日乙巳,即皇帝位于奉天殿!……” 宣示了自身继承大统的合法性,“建文四年”这个年号被刻意念得极重。

“……呜呼!拨乱反正,咸与维新!自即日起,革除建文年号,复称洪武三十五年!以明年为永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闻知!”

“复称洪武三十五年”与“永乐元年”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殿前每一个旧朝臣子的心上。这意味着,建文朝四年的存在,被彻底抹去,仿佛从未发生。朱棣的皇位,将直接承继自他的父亲,洪武皇帝朱元璋。一个崭新的、以“永乐”为号的纪元,在奉天殿前弥漫的血腥与硝烟气息中,悍然降临。

诏书的余音在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奉天门的巨大朱漆门柱投下浓重的阴影。在这片冰冷的阴影深处,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几乎与深色的柱础融为一体。

宝庆公主朱秀宁死死地攥着腕上那枚冰凉坚硬的长命锁。纯金打造的锁片边缘,“洪武二十五年御赐”几个錾刻的小字,深深硌着她柔嫩的掌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这痛楚却远不及她心中的恐惧与绝望。她小小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石柱,抑制不住地颤抖,牙齿深深陷入下唇。

诏书里那些冰冷的字句——“幼主蒙尘”、“奸佞伏诛”、“革除建文年号”——如同淬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她的耳朵,刺穿她脆弱的心防。父皇朱元璋驾崩时那只枯槁冰凉的手;昨夜火光冲天、宫女太监们抱着包袱哭喊着如无头苍蝇般奔逃的混乱场景;远处隐隐传来的、不知是哀嚎还是兵刃交击的嘈杂声响……这些混乱恐怖的画面在她小小的脑海里疯狂交织、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透过人群的缝隙,死死盯着丹陛之上那个身着玄黑衮服的身影。那是她的四哥,曾经在北平校场上威风凛凛、会笑着把她举高高的燕王叔父。可此刻,他坐在奉天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上,周身散发着一种陌生而冰冷的威严,如同庙宇里俯瞰众生的神只塑像。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窒息。那不是对兄长的敬畏,而是对一头刚刚撕碎了旧世界、踏着血泊登上王座的猛兽,本能的、深入骨髓的恐惧。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冰冷潮湿、泛着暗红水痕的金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迹。

“陛下有旨,新授官员觐见谢恩——” 内侍尖细高亢的嗓音,如同锋利的锥子,刺破了诏书宣读后短暂的肃静。

伏拜的人群中,一个身影沉稳地出列。

户部侍郎夏元吉,身着崭新的绯色官袍,胸前的云雁补子随着他的步伐微微起伏。他面容清癯,神色恭谨,步伐不快不慢,带着一种久经历练的沉稳,沿着湿漉漉的丹陛御道,趋步上前。在距离御座约十步之遥处停下,整肃衣冠,一丝不苟地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户部侍郎夏元吉,叩谢陛下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空旷的殿前显得格外清朗。

朱棣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夏元吉低伏的脊背上。他记得这个人。建文二年,兵部尚书齐泰风头正盛,权倾朝野,力主削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之际,时任户部主事的夏元吉,竟敢手持算盘账册,当庭弹劾齐泰虚报京营兵额、贪墨空饷!那份奏疏,言辞犀利如刀,算学精微,证据确凿,条理分明,硬是在建文帝面前撕开了齐泰精心编织的谎言一角!此事虽未能撼动齐泰根本,却也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间接削弱了建文削藩的急先锋,为自己在北平起兵剪除了一些障碍。这份胆识与才干,还有那份对钱粮数字近乎苛刻的敏锐,让朱棣印象深刻。

“夏元吉,” 朱棣的声音从丹陛之上传来,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威压,清晰地传入夏元吉耳中,“擢尔为户部侍郎,掌天下钱粮度支,非为虚职。”

夏元吉深深垂首,额头紧贴着冰冷微湿的金砖,屏息凝神。

“朕知你曾在建文朝,力劾奸佞齐泰虚额贪墨,条分缕析,切中要害。” 朱棣的语气听不出褒贬,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此等风骨与干才,朕甚嘉许。”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仿佛要穿透夏元吉的官帽,看清他脑中所想,“然,此一时彼一时也。”

“户部,掌天下户口、田土、钱谷之政,国家命脉所系!新政方肇,百废待兴,北征残元需粮秣,南抚诸藩需赏赐,营建新都需金银,安抚流民需赈济……桩桩件件,皆系于尔手!” 朱棣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金石般的冷硬与不容置疑的告诫,“朕要你持身以正,理财以清!开源节流,以实仓廪!若敢循私舞弊,贪墨中饱,或办事不力,贻误军国……莫怪朕,不念你昔日微功!”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重重砸在夏元吉的心上。“持身以正,理财以清”八字,既是期许,更是悬顶利剑!新帝的“信任”薄如蝉翼,户部侍郎的位置如同坐在沸腾的油锅之上,掌管着新朝最敏感的钱粮命脉,身处新旧交替、清算未尽的漩涡中心,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臣——” 夏元吉再次深深叩首,额头触及金砖的冰冷让他心神一凛,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恭谨与沉肃,“夏元吉谨遵圣训!定当夙夜匪懈,鞠躬尽瘁!持身以正,束下以严!开源节流,厘清账目,充盈府库!必使国库钱粮,颗粒归公,丝缕入账!以报陛下知遇隆恩于万一!” 言辞恳切,姿态卑微,将内心的惊涛骇浪死死压住。

“嗯。” 丹陛上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回应,“用心办差。退下吧。”

“谢陛下!” 夏元吉再拜,这才缓缓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退下丹陛。转身融入身后官员行列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官袍之下,已被一层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黏腻的冰凉。

冗长而压抑的登基大典终于结束。日头已高悬中天,炽烈的阳光灼烤着大地,蒸腾起奉天殿前广场上尚未完全干透的水汽,混合着人潮散去后残留的汗味、尘土味,以及那若有若无、萦绕不去的血腥气,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闷热。

夏元吉随着退潮般的官员队伍,沉默地走出承天门。宫墙巍峨的阴影投下,带来片刻的阴凉,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他没有乘坐新配的官轿,只带着一个贴身长随,沿着宫墙外略显僻静的巷弄步行。脚步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回响。两旁高墙耸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阳光,巷子里显得格外幽深寂静。

转过几个弯,眼前出现一座不大的府邸。门庭朴素,灰墙黛瓦,唯有门楣上那块新挂上去的、光可鉴人的“户部夏府”匾额,在略显暗淡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目,无声地宣告着主人身份的骤变。

刚进二门,一阵清脆欢快的婴儿咿呀声便如同山涧清泉般迎面扑来,瞬间冲淡了他满身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凝重感。紧绷的神经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抚慰。

夏夫人早已抱着女儿候在正房廊下。她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然而,那笑意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忧虑。新朝初立,血雨腥风未歇,丈夫骤然擢升至此高位,是福是祸,实在难料。尤其户部这位置,掌管着整个帝国的钱袋子,牵一发而动全身,更处在新旧势力倾轧的漩涡中心。

“嗯。” 夏元吉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妻子怀中那小小的襁褓上,冷硬的面部线条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夫人怀中接过女儿。

小女娃刚满百日,穿着簇新的红绸小袄,衬得小脸粉雕玉琢。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着,忽然被父亲头上那顶崭新的乌纱帽吸引住了。帽翅随着夏元吉的动作轻轻颤动,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小家伙伸出胖乎乎、嫩藕节似的小手,咿咿呀呀地,竟精准地朝那颤动的帽翅抓去!

夏元吉下意识地微微一偏头。女儿的小手抓了个空,似乎有些不满,小嘴一瘪,发出更响亮的咿呀声,小手在空中挥舞着,锲而不舍地再次抓向那象征权力的翅翼。

就在那胖乎乎的手指即将再次触碰到官帽的瞬间,夏元吉脑中如同电光石火!女儿这无心的一抓,在他这位刚刚被新帝以“理财以清”相诫、深知自己已立于万丈悬崖边缘的新任户部侍郎眼中,却仿佛一道冰冷的谶语,一个命运无声的嘲弄!

新朝的棋盘刚刚落子。

朱棣在奉天殿前掷下了定鼎乾坤的第一子,以血火铸就了他的“永乐”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