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在权力的蛛网上,每颗露珠都映照着整个天空,也随时可能坠入尘埃。我们既是攀缘的猎手,也是挣扎的猎物,在光与影的交织中,定义着自身存在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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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十四年的春天,六岁的周必贤攥着母亲的衣角,踏上了前往金陵的官船。甲板摇晃江水浑浊,他回头望去,黔西北的层峦叠嶂在雾气中渐渐模糊,如同他此刻懵懂的心绪。他不知道“伴读”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离开父亲和奢香阿母,离开熟悉的小龙塘和可以撒欢奔跑的山野,心里空落落的。
‘啧,看我爹这小可怜样儿。’ 在时空回溯中“旁观”的周廷玉,意识里泛起一丝带着血缘亲昵的调侃,‘谁能想到这板正严肃的老爹,小时候也是个离了家会蔫吧的娃?这副小脸绷得,跟谁欠了他糖吃似的。’
船行半月,抵达南京。诚意伯府早已得了消息,府门敞开,仆从肃立。然而迎接刘瑜和周必贤的,并非全然是亲情的温暖。府内气氛透着一种经历过风霜摧折后的谨小慎微。书房内,须发皆白、精神却依旧矍铄的刘基看着规规矩矩行礼的外孙,眼神复杂难明。他屏退左右,只留女儿和外孙,声音低沉道:
“必贤,记住外公的话:此地非比黔地,天威咫尺,祸福旦夕。谨守本分,示诚藏锋。多看,多听,多想,少言,慎行。尤其在那位皇太孙面前,更要如此。”
周必贤仰着小脸,黑亮的眼睛里带着超越年龄的认真,他或许未能全然理解这十二个字的全部深意,却本能地感受到其中的沉重,用力点了点头:“孙儿记住了。”
翌日,内廷觐见。高高的宫墙,肃穆的侍卫,光滑得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皇权的威严。周必贤紧跟在母亲身后,小身板挺得笔直,依着礼官的唱喏,一丝不苟地行礼,声音清亮却不多一字。龙椅上的朱元璋目光如炬,在他身上停留片刻,未置一词,只挥了挥手。
文华殿的伴读生涯就此开始。周必贤牢记外公的叮嘱,如同一个最沉默的影子。太师讲学,他凝神静听,太孙朱允炆提问,他从不抢答,即便被点名,回答也力求简洁中肯,绝不出风头。闲暇时,其他勋贵子弟追逐嬉戏,他多半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或是练习书法。
‘稳,真稳。’ 周廷玉暗自评价,‘这哪是六岁娃?分明是个小老头子。不过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里,藏锋确实是保命之道。老爹这情商,看来是打小就点满了。’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洪武十四年秋,遥远的西南传来战鼓雷鸣。元梁王巴匝剌瓦尔密不甘寂寞,竟异想天开,遣密使携重礼与“云南王”的许诺,试图诱降周起杰。
镇南侯府书房内,周起杰看着面前口若悬河的元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未等对方说完那套“共图大业”的鬼话,他猛地一拍案几,声如寒铁:“拖出去!斩!”
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元使的人头被高悬于禄水河渡口,血淋淋地昭示着周起杰对大明、或者说对当前时局的“忠诚”。消息传至南京,朱元璋龙颜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周卿家,忠勇可嘉。” 随即,征南大将军傅友德、左副将军沐英受命出征。
周起杰并未等待朝廷大军完全集结,他亲率精锐,如一把尖刀,率先插向云南腹地,直抵曲靖城西,精准地堵住了元梁王北逃或西窜的退路。曲靖城外,战象咆哮,烟尘蔽日。傅友德以火攻破其象阵,沐英身先士卒,血战夺占西门。梁王巴匝剌瓦尔密仓皇如丧家之犬,率残部突围,却一头撞上了严阵以待的周起杰。
几乎没有悬念的战斗。仓促应战的梁王残军,在养精蓄锐、以逸待劳的周家军面前,不堪一击。溃败,追杀…… 最终,那位曾割据一方的元梁王,在慌不择路的逃窜中,连人带马坠入了波涛汹涌的禄水河,溺毙而亡。盘踞西南多年的元孽势力,至此被连根拔起。
捷报传回,南京朝野震动。周起杰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口浪尖。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赫赫战功。
转眼到了洪武十九年端午。金陵城内粽叶飘香,秦淮河上画舫如织。皇宫御苑一角,芭蕉叶肥硕翠绿,假山玲珑。皇太孙朱允炆还是个半大少年,正兴致勃勃地在芭蕉丛旁捕捉流萤,周必贤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既不失职、又不逾矩的距离。
突然,数道黑影如同鬼魅,从假山石后、芭蕉叶影中无声无息地跃出,手中利刃寒光闪烁,直扑朱允炆!
事发突然,护卫反应稍慢半拍。电光火石间,周必贤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向前一扑,用尽全身力气将懵然不觉的朱允炆狠狠推入茂密的芭蕉丛中,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刺来的方向!
“噗——”
一支弩箭精准地射中了他的左臂,剧痛传来,鲜血瞬间染红了青色的伴读服。他闷哼一声,却咬紧牙关,反手拔出随身短刃,格开另一名刺客劈来的刀锋,同时厉声高呼:“护驾!有刺客!”
混乱中,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死死盯住那名发射弩箭的刺客。就在对方腾挪转身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那人黑色劲装的靴帮上,缀着一枚样式奇特的铜马刺,形如燕尾,工艺精湛,绝非寻常军士或江湖人所用——那式样,他曾在燕王府前来送礼的侍卫脚上见过!
护卫们终于反应过来,蜂拥而上,与刺客缠斗在一起。很快,刺客或被格杀,或见事不成咬毒自尽,无一活口。
惊魂未定的朱允炆被扶起,看着周必贤血流如注的手臂,小脸煞白。闻讯赶来的朱元璋面色铁青,亲自查问。
“必贤,你可看清刺客来历?”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实质般压在周必贤身上。
周必贤忍着剧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他想起外公的“藏锋”,想起燕王府那意味难明的金疮药,想起这皇家内部的波谲云诡…… 最终,他抬起头,脸色因失血而苍白,声音却平稳:“回陛下,事发突然,刺客身手迅捷,臣…臣未能看清具体来历。”
朱元璋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道:“嗯,你护驾有功,很好。”
三日后,刑部上报,经查,刺客乃潜伏京师的北元残部余孽,意图行刺皇储,扰乱大明,现已全部伏诛。结论下得干脆利落,仿佛合情合理。
五日后,一盒包装精美的上等金疮药和若干珍稀补品,由燕王府长史亲自送到了诚意伯府,说是燕王殿下听闻周小将军勇护皇孙,特赠药以示慰问。言辞恳切,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深长。
‘嘿,我这老爹,可以啊!’ 周廷玉的意识里充满了玩味,‘明明看到了燕王府的马刺,却硬是装傻充愣。这一手,既在朱元璋面前表现了‘纯臣’的不党不私,全了皇帝不想深究、家丑不可外扬的面子;又暗中向朱棣卖了个天大的人情——我替你瞒下了,这情分,你燕王得记着。小小年纪,这政治嗅觉,这刀尖跳舞的胆量…… 果然是老周家的种!’
此事之后,周必贤因“护储有功”,周必贤被赐穿飞鱼服,擢升昭勇将军(正三品虚衔),最难得得是刘青和周必贤母子终于被特许伤愈后归黔。
同年八月,西南彻底平定的捷报再次传至京城,朱元璋大笔一挥,晋封周起杰为镇南侯,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正妻刘瑜亦加封一品贞静夫人。周家的权势,在明面上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然而,荣耀的顶峰,往往也是危机的开端。
洪武二十年,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传来:太子朱标薨逝!国本动摇,储位空悬,整个大明帝国的政治格局,瞬间充满了巨大的变数。
镇南侯府,周起杰接到了岳父刘伯温送来的密信,展开,只有力透纸背的六个字:“储位空悬,西南危殆。”
周起杰眉头紧锁,将这纸短笺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他明白岳父的警示——太子一去,诸王觊觎,朝局必然动荡。手握重兵、镇守西南的周家,无论倾向哪一位皇子,都可能成为众矢之的;而若保持中立,也可能被急于揽权的皇子视为障碍,或被猜忌心日益加重的皇帝视为隐患。
果然,不久之后,燕王朱棣的使者,一位名叫葛诚的精干文人,便秘密到访了镇南侯府。言辞之间,对周起杰极尽推崇,隐隐透露出燕王“求贤若渴”,愿与周家“共扶社稷”之意。
书房内,周起杰与刘瑜、奢香屏人密议。
“燕王雄才大略,确有人主之相,但此时储位未定,若贸然绑定,按照朱元璋多疑得德性,可能会祸及全族。”刘瑜冷静分析,她久居京城,对诸王性情了解更多。
奢香态度更为直接:“我周家扎根西南,根基在此。何必去蹚夺嫡那浑水?无论谁当皇帝,只要我水西、永宁安定,兵精粮足,便无所畏惧。况且,陛下最忌藩王与边将勾结。”
周起杰沉吟良久,最终拍板:“瑜儿、阿香所言在理。我周家起于微末,能有今日,靠的是实打实的功绩和对朝廷的‘忠’字。此时表态,为时过早,且易引火烧身。回复燕王使者:周家世受皇恩,只效忠皇帝陛下,恪守臣节,不参与皇子之事。”
这番表态,很快通过特殊渠道摆在了朱元璋的案头。老皇帝眯着眼,反复看了几遍,冷哼一声:“还算他周起杰识相。” 暂时,他相信了周家的“忠诚”,但那份“拥兵自重”的猜忌,如同生命力顽强的种子,早已深埋心底,只待合适的土壤便会发芽。
一直对周家心怀芥蒂的李善长余党(虽李善长已倒,但其政治遗产和关系网仍在),趁机向朱元璋进言:“陛下,周起杰平定西南,功在社稷。如今储位新空,正当宣扬此等忠臣之功绩,以安天下之心,示陛下恩宠无极。”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这“捧杀”之策的狠毒。将周家高高捧起,置于众目睽睽之下,吸引所有潜在政敌的火力,同时也让他这个皇帝更容易“关注”。他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笑意:“善。”
有趣的是,燕王朱棣方面,似乎也乐于见到周家被“捧杀”,并未有任何阻止的迹象,甚至暗中推波助澜。
五月,朝廷的赏赐队伍浩浩荡荡抵达了毕节卫。蜀锦千匹,光华灿烂;银锭万两,白晃晃耀人眼目。随行的,还有皇帝嘉奖的诏书,将周起杰的功绩再次浓墨重彩地宣扬了一遍。
镇南侯府门前,周起杰率众接旨谢恩,神色平静无波。待使者走后,他看着堆积如山的赏赐,对刘瑜和奢香淡淡道:“锦缎易朽,银钱易散。唯有实力,才是根本。”
他下令,将那些华美的蜀锦,尽数染成靛蓝色,制成七星卫的战旗与军服;那万两白银,则毫不吝啬地投入实际——一部分用于进一步打通滇、黔、川交界的商道命脉,设立免费蒙学,教化各族孩童;一部分购置优质农具、耕牛,分发各地,鼓励垦荒。
就在周家应对朝廷“捧杀”的同时,南京朝堂再起波澜。曾被胡惟庸案牵连、却凭借资历和老谋深算暂时脱身的李善长,终究未能逃过清算。洪武二十三年,李善长被揭发“调用皇陵卫军修私宅”、“隐瞒胡惟庸逆情不报”等大罪,下狱论死,最终与全家七十余口一同被处决。显赫一时的淮西勋贵集团,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消息传至西南,周起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刘瑜道:“岳父当年所言,今日应验。帝王心术,莫过于此。旧势力扫清,也是为新君铺路。只是不知,这新路,对我周家是坦途,还是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