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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 > 历史军事 > 七星大罗盘 > 第5章 星杓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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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离别的刀刃,总在最猝不及防时落下,斩断青涩,也劈开通往不同命途的裂隙。山风依旧,古槐无言,唯有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少年眼底刻下第一道属于成年世界的、隐痛而真实的痕迹。

——————

堂屋里那顿无声的晚饭,吃得周廷玉如同嚼蜡。碗筷甫一放下,林筱黛便习惯性地起身欲收拾,那动作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僵硬,像是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牵扯,失了往日的流畅。廷玉心头那根自玉米秆垛归来后就一直紧绷的弦,被这细微的动作猛地拨动,发出嗡鸣。他几乎是抢着开口,声音因刻意压制而显得有些异样:“筱黛,脚……不方便,怕是扭得重了,歇着吧,我来。”

他伸手去扶她胳膊,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如同触电般,那昨夜月光下肌肤相亲的炽热记忆碎片,混合着古玉持续的温润暖意,再次蛮横地涌入脑海。他这过于明显的“体贴”,连同筱黛起身时那因隐秘痛楚而微微蹙起的眉尖、迈步时那份小心翼翼强忍不适的姿态,都一丝不落地映入了母亲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若观火的眼中。

母亲没抬头,手中那件仿佛永远补不完的旧衫子针脚依旧细密,只平淡地摆了摆手,语气里听不出半分波澜,却带着山岩般的笃定:“老三,你也跑了一天,山高路远的,累了就去歇着。这点碗筷,娘顺手就收拾了。”

这话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轻飘飘却不容置疑地隔开了他与筱黛,也隔开了他试图掩饰的慌乱。廷玉所有预备好的说辞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干瘪的“嗯”。他像被赦免又像被审判的囚徒,几乎是逃离了那盏煤油灯下过于清晰的、仿佛能照见他心底所有旖旎与狼狈的光晕,缩回了自己那间堆满杂书、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少年心事气息的小黑屋。

门扉在他身后合拢,却关不住堂屋里渐起的、压抑的声浪。母亲拨亮了灯芯,昏黄的光圈扩大,将两个女人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大成一出关乎命运抉择的皮影戏。廷玉像一头困兽,在逼仄的房间里焦躁地踱步,脚下的木板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几次三番想凑到门缝边,去捕捉那断断续续飘来的低语,却又怕那老朽木门的“吱呀”声会出卖他这份不上台面的关切与心虚。最终,他只能僵立在门后,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那混杂在窗外犬吠与自己擂鼓般心跳声里的信息。

“……闺女……这事……委屈你了……”母亲的声音沉重,带着被岁月磨砺过的沙哑,仿佛每个字都浸透着周家列祖列宗沉默的注视,“往后这路……得你自己掂量着走了……”

后面的话语模糊下去,被一阵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痛苦的啜泣声覆盖。那是筱黛的哭声,像是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闷闷的,带着绝望的彷徨和无助的委屈,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紧、鼻尖泛酸。廷玉的心被这哭声狠狠攥住,那玉米秆垛里的温热缠绵,此刻竟化作了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良知与对未知前途的恐惧之间。

九十年代初的风,已然带着“改革开放”的咸腥气息,吹拂着沿海,却难以彻底穿透黔西北这层层叠叠的群山。周家寨依旧遵循着它古老而坚硬的内部逻辑,乡邻的口舌、女孩的清誉,仍是比山石更沉重的枷锁。他与筱黛这月夜下的意外,这青涩而汹涌的“献祭”,所带来的后果,绝非少年人情热时一句轻飘飘的承诺所能承载。它关乎一个女子的一生,也关乎他这只刚刚触及山外天空、羽翼未丰的鹰隼,是否会被这道突如其来的羁绊,重新拉回这既定的、仿佛一眼能看到头的轨迹。

承诺?他拿什么承诺?用省城里那尚未踏足的大学门槛?用怀中这块来历不明、吉凶未卜的古玉?还是用这满腔被宏大历史叙事冲击得愈发迷茫的、属于少年人的、自身难保的未来?

心乱如麻。

身体终究是诚实的。白日的跋涉,夜里的“激战”,加上这纷乱如潮的心绪,如同三重枷锁,将年轻的疲惫无限放大。廷玉倒在冰冷的硬板床上,望着窗外渗入的、清冷如冰屑的星光,眼皮如同坠了铅,在纷至沓来的梦境与沉重的现实拉扯下,最终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梦里,相柳的咆哮与筱黛的哭泣交织,武侯的星盘与晃动的玉米秆垛重叠,光怪陆离,不得安宁。

时间这位最冷酷的匠人,并不理会人间的悲欢,依旧固执地在周家寨的青石板上,凿刻着不紧不慢的刻度。晃眼到了七月二十,周廷玉满十八岁的日子。在这大山深处,一个男娃的成年礼,激不起太多涟漪,不过是一顿比平日稍见油星的饭菜,是父亲和兄长们沉默递过来的一碗包谷烧。酒液辛辣,呛得他眼眶发红。父亲的目光混浊,像两盏熬干了的油灯,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那里面掺杂着难以言喻的期许,更多的,却是一种认命般的、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疲惫。

三天后的黎明,天光尚未彻底撕破夜幕的边角,周家寨惯有的、被鸡鸣犬吠唤醒的宁静,就被一种夹杂着慌乱与离愁的动静打破了。几户有子女要出门远行打工的人家,早早聚到了寨口那棵虬枝如龙、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星杓古槐下。

嘈杂的人声,行李拖过青石板的摩擦声,父母翻来覆去、絮絮叨叨的叮嘱,还有被这异常动静惊醒、不明所以的孩童哭闹声……全都混杂在一起,像一锅煮沸了的、五味杂陈的粥,泼洒在黎明前最清冷的空气里。

廷玉没有去送。

他像一尊被抽离了魂魄的泥塑,将自己深深地蜷缩在自家屋后那片最浓重、最不为人注意的阴影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土墙,仿佛能从这熟悉的触感中,汲取一丝对抗离别的微薄力量。他的目光,穿过稀疏的竹篱,越过那些早起忙碌、面容模糊的人影,远远地、死死地钉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纤细背影上。

林筱黛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看起来空瘪可怜的旧帆布包,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令人心酸的弧度,默默地跟在几个背着沉重行囊、步履匆忙的大人身后。她像一只离群的、惊慌失措的幼鹿,每一步都踏在廷玉的心尖上。

她一步步,迈出了寨口那象征性的低矮石门坎,踏上了那条如同灰白色带子般、蜿蜒曲折、无情地通向山外未知世界的小路。

晨雾很浓,浓得如同化不开的牛乳,又像是老天爷降下的、专为离别准备的重重幕布。她的身影在雾中很快变得模糊、缩小,成了一个移动的、黯淡的点。最终,彻底被那贪婪的、无所不包的乳白色雾气吞噬,消失不见。

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冷漠的巨口,完全吞没。

廷玉依旧僵立在阴影里,直到寨口的喧闹渐渐平息,直到那浓雾背后传来隐约的、长途汽车引擎的轰鸣声,最终也消散在群山之间。他感觉胸口那块古玉,似乎也随着那远去的引擎声,微微发凉。

半晌,他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自己的嘴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昨夜、或者说,是前世般的、属于玉米秆垛的温热与馨香。随即,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几天后,周廷玉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周家寨乃至整个小镇。九十年代初,大学招生名额金贵,考上个中专都算是鲤鱼跳了龙门,能端上“国家饭”的铁饭碗。他这成绩,无疑是放了一颗卫星。

赶场天,镇上供销社那座灰扑扑的二层楼前,破天荒地拉起了红布横幅:“热烈祝贺本镇周家寨村周某某之子周廷玉金榜题名筑城大学!”那红色,鲜亮得灼眼,与周围灰败的建筑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临走那天,镇里、村里的干部都来了他家那间昏暗的堂屋,说了许多“为家乡争光”、“前途无量”的鼓励话,塞给他一个装着几百块钱和几张全国粮票的信封,顺带把那份至关重要的“农转非”户口迁移手续,郑重的交到了他手上。

握着那页薄薄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户口迁移证,廷玉的手指微微颤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周廷玉,算是半个“城里人”了,一只脚,已经实实在在地踏出了农门。这本该是无比喜悦、扬眉吐气的时刻,可他的心底,却奇异般地泛起一丝空落落的怅惘。那感觉,像是挣脱了某种束缚,却又仿佛失去了某种根基。

是父亲送他去县城坐长途汽车。山路崎岖,父子俩在半道歇脚。父亲蹲在路边一块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上,掏出那只油光锃亮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辛辣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层叠的、沉默的群山,闷声说:

“好好念书,家里头,莫操心。”他顿了顿,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声音更沉了些,“从你这一辈起,总算能……天天吃上白米饭了。”

话很朴实,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裹挟着父辈一生的艰辛与期望,重重砸在廷玉的心口。他鼻腔猛地一酸,一股热流直冲眼底。他慌忙别过脸,假装被山风迷了眼睛,目光仓皇地投向那无尽的山峦之外。

那里,有省城的繁华,有未知的大学,有一条被无数人艳羡的、光明的坦途。

而身后,是逐渐远去的周家寨,是吞噬了林筱黛的浓雾,是玉米秆垛里混杂着疼痛与欢愉的记忆,是怀中这块沉默而温热的、牵连着万古宿命的古玉。

车轮滚滚,载着少年和他复杂难言的心事,驶向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