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变了。
如果说刚才的广场是沸腾的油锅,那现在就是即将凝固的冰湖。
第一场辩论的余温尚存,朱祁钰却像个不知疲倦的猎手,直接拉开了第二张弓。
“第二场辩题——生死有命,医者何为?”
鸿胪寺官员尖细的嗓音划破长空。
这八个字,直指传统医学与儒家伦理的核心命门。
儒家讲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如果连生死都能被干预,那“天命”的威严何在?
儒家阵营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缓缓走出。
胡希范。
前太医院院判,杏林圣手,也是坚定的“天命论”拥护者。
他一身紫衫,步履稳健,脸上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淡漠。
“陛下。”
胡希范行礼,声音苍老而沉稳。
“医者,意也。顺应四时,调和阴阳,此乃医道之本。”
他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扫过那些狂热的百姓,眼中闪过一丝悲悯。
“然,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人之寿数,天早已定。正如春夏秋冬,枯荣有时。医者所能为,不过是助人颐养天年,少受病痛之苦。”
“若大限已至,强行逆天改命,不仅徒劳无功,更是对天道的不敬,对死者的亵渎。”
他列举了历代帝王,从秦皇汉武到唐宗宋祖。
“此皆拥天下之富,掌四海之医。然,谁能逃脱一死?此乃命数,非人力可违!”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
既承认了医学的作用,又划定了医学的边界,更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将“强行救治”定义为“逆天”。
不少官员频频点头。
是啊,谁能不死?胡御医说得在理。
“格物派,何人应战?”
朱祁钰淡淡问道。
“臣,皇家医学院,华若,请战。”
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
华若一身白大褂——这是朱祁钰亲自设计的“工作服”,在满朝朱紫中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干净。
他没有胡希范那种仙风道骨,只有一股子利落劲。
他没有反驳胡希范的理论,而是对着朱祁钰行了一礼。
“陛下,纸上谈兵,于事无补。”
华若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
“臣,请陛下上一位‘病人’。”
朱祁钰点头。
“准。”
两名禁军士兵,抬着一副担架,快步走上殿前。
担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士兵。
他面色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只虾米,双手死死捂着右下腹,喉咙里发出压抑而痛苦的呻吟。
“呃……啊……”
那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华若走到担架旁,指着士兵说道:
“此人乃京营锐士,三日前突发腹痛,高烧不退,右下腹剧痛拒按。经太医院会诊,断为‘肠痈’。”
他看向胡希范,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胡院判,请您再验一验。”
胡希范皱了皱眉,走上前去。
他伸手搭脉,眉头瞬间锁紧。脉象散乱,细弱游丝。
他又按了按士兵的腹部。
“啊!”
士兵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差点从担架上滚下来。
胡希范摇了摇头,站起身,对着朱祁钰拱手道:
“陛下,此子脉象已绝,脏腑化脓,毒气攻心。确乃肠痈之绝症,大限已至,非人力可回天。”
他叹了口气,看向那个士兵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准备后事吧。”
这就是判决书。
来自大明最高医学权威的死亡判决书。
周围的百姓发出一阵惋惜的叹息。肠痈,在这个时代,就是绝症,得了就只能等死。
这就是命。
“命数已尽?”
华若突然笑了,笑声中带着一丝轻蔑。
“胡院判,您认为这是命。而在我医学院看来,他只是肚子里多了一段无用且腐烂的‘盲肠’。”
他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遍全场。
“此病,非不可治!”
“只需将其割除,人便可活!”
轰!
全场哗然。
割除?
把肚子里的肠子割掉?
“荒唐!”
胡希范气得胡须乱颤,指着华若的手都在抖。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毁伤!你这是要开膛破肚?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杀人!是屠夫行径!”
儒生阵营更是炸了锅。
“妖言惑众!”
“此乃邪术!”
“剖开肚子人还能活?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华若面不改色。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痛苦挣扎的士兵。
朱祁钰走下龙椅,来到担架前。
他看着那个士兵,那个曾经为大明流过汗,如今却要被“传统”判死刑的年轻人。
“年轻人。”
朱祁钰的声音低沉有力。
士兵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他看到了一抹明黄。
是皇上……
“胡御医说你没救了,让你等死。”
朱祁钰指了指华若。
“但他说能救你,只是要剖开你的肚子。你,敢试吗?”
全场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这个垂死之人的选择。
是顺从天命,痛苦地死去?
还是相信这个疯狂的“格物学”,赌一把?
士兵看着皇帝,又看了看那个穿着白大褂、眼神坚定的年轻医生。
剧痛像一把锯子,正在锯断他的神经。
反正都要死了……
还有什么好怕的?
“愿……”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
“愿为陛下……试刀!”
“好!”
朱祁钰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满脸惊恐的儒生,扫过那个目瞪口呆的胡希范。
“那就让天下人都看看!”
“人的命,究竟在天……”
“还是在人自己手中!”
他一挥手,断喝道:
“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