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正阳门。
秋日的午后,阳光和煦,金色的光芒洒在巍峨的城楼上,反射出庄严的光晕。
今日的城门内外,却不复往日的平静。
数千名身穿青蓝色襴衫的国子监学子,自发地从城门内一直延伸到数里之外的官道两旁。
他们没有喧哗,没有吵闹,只是静静地肃立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肃穆与激动。
他们在等待。
等待着从南方而来,为“道”而战的英雄。
“来了!卫道辩团的车队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官道的尽头。
只见一支由数十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缓缓驶来。
车队的最前方,一面白色的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用隶书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以死卫道!”
“卫我道统!”
“尊儒复古!”
不知是谁先开了头,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口号声,从数千名国子监学子的口中爆发出来,声震云霄。
整个京城的南门,都被这股狂热的气氛所笼罩。
车队缓缓停下。
为首的马车上,一位年轻人掀开车帘,走了下来。
正是林复之。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天青色儒袍,身姿如松,面容俊朗,在漫天飞扬的口号声中,他宛如一颗璀璨的明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国子监祭酒亲自上前,执弟子礼,将他与山长张元祯迎入了国子监的彝伦堂。
这里是大明最高的学府,是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圣地。
按照计划,林复之将在这里,代表“卫道辩团”,发表抵达京师后的第一篇演说。
彝伦堂内外,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就连屋顶和墙头上,都爬满了闻讯赶来的学子。
林复之站在堂前,面对着成千上万双狂热、期待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没有立刻开口。
而是先对着大堂正中悬挂的孔子圣像,行了一个标准无比的大礼。
仅仅这一个动作,便引来了满堂的喝彩。
礼毕,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朗,通过某种特殊的发声技巧,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落。
“诸位同学,诸位同道!”
“在下林复之,自湖广而来,不为名,不为利,只为心中不平,只为胸中道义!”
他开场的第一句话,便直接点燃了气氛。
“我且问诸位,我辈读书人,读的是什么书?!”
“是圣贤书!”台下有人高声回应。
“然也!”林复之猛地一挥袖袍,“我们读的是圣贤书,学的是仁义礼智信!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如今呢?!”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悲怆。
“如今的朝堂,谈的是算学,是格物,是那奇技淫巧!我等寒窗十数载,皓首穷经,习得的圣人微言大义,却被那冰冷的铁器与污浊的煤烟,弃之如敝履!”
“他们说,格物之学能让百姓温饱。我却说,人若无德,与禽兽何异?!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此乃古训!但他们却本末倒置,只知仓廪,不问礼节,只重衣食,不谈荣辱!”
“长此以往,民风将如何浮躁?世道将如何败坏?人心,将归于何处?!”
他声泪俱下,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强大的感染力。
在场的学子,大多是出身于士绅之家,从小接受的便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
林复之的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也说出了他们对皇帝新政最深的恐惧和排斥。
演说达到了顶峰,在场的学子无不感同身受,群情激奋,一个个热泪盈眶,仿佛看到了道统崩坏,天下陆沉的可怕未来。
“尊儒复古!卫我道统!”
“林公子说得对!绝不能让格物之学毁我大明根基!”
呼喊声此起彼伏,儒生阵营,在京城先声夺人,声势无两。
夜幕降临。
京城各大茶馆、酒楼,灯火通明。
说书人眉飞色舞,将今日林复之的演说,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又一遍。
茶楼里的士子们听得如痴如醉,拍案叫绝,纷纷称赞林复之不愧是当世大才,有魏晋名士之风。
而那些贩夫走卒,普通市民,则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位林公子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然而,就在同一日,最新一期的《大明日报》也新鲜出炉。
在报纸的头版头条,最醒目的位置,没有长篇大论,没有之乎者也。
只有一幅占据了半个版面的四格漫画。
标题硕大,粗暴,且直白。
《先谈温饱,再谈道德》。
直白的画面,粗暴的逻辑,却像一柄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问题的核心。
许多不识字的市民,仅仅是看了图,听旁边识字的人念叨了几句,便立刻看懂了。
“画得对啊!饿着肚子,谈个屁的礼义廉耻!”
“就是,俺就觉得那个递土豆的匠人是好人!”
“这报纸,说的是俺们老百姓的心里话!”
效果立竿见影。
城南的一家茶馆内,两个年轻书生正为林复之的演说而激动不已,唾沫横飞。
“林公子此言,振聋发聩!当浮一大白!”
“正是!格物之学,小道尔,焉能与圣人大道相提并论!”
就在此时,邻桌一个刚卖完苦力,浑身汗臭的汉子,指着手里的报纸,瓮声瓮气地开口了。
“俺不懂啥大道理,但俺觉得,这报纸画得对!人要是都快饿死了,你跟他讲再多道理,能当饭吃?”
“你!”
一个书生勃然大怒,指着汉子呵斥道:“鄙俗不堪!尔等黔首,懂什么圣人教化!”
“俺是不懂,俺就知道肚皮饿了要吃饭!”汉子也不甘示弱,梗着脖子反驳,“你们这些读书人,就知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空话!有本事你们别吃饭啊,光靠念经就能饱了?”
“简直是……简直是不可理喻!”
书生气得浑身发抖,双方差点就要动手。
这样的场景,在京城大大小小的角落里,不断上演。
儒生们靠着一篇檄文,占领了士林的高地。
而皇帝,则用一幅漫画,点燃了民间的烟火。
一间幽静的客栈里,林复之拿着那份《大明日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精心准备,才情迸发的华丽演说,他引以为傲,足以流传后世的锦绣文章,在舆论的影响力上,竟然……
竟然敌不过一幅粗鄙不堪的漫画!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可能从一开始就小看了那位坐在皇位上的对手。
在争取底层民心这件事上,他们这些自诩清高的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劣势。
他知道,光靠讲道理已经不行了。
必须用更具冲击力,更能迷惑人心的手段,才能扳回这一城。
他抬起头,叫来了自己的心腹。
从怀中,他摸出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玉佩,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林”字。
这是他林家的信物。
他将玉佩交给心腹,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你立刻去城南的百花楼,将此信物交给一个叫林慧的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
“告诉他,我以天下读书人和同宗族人的名义,垦请他出山,助我一臂之力。”
心腹接过玉佩,重重点头,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林复之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灯火辉煌的京城。
舆论的交锋陷入了短暂的胶着。
双方都意识到,必须拿出超越“言语”之外的东西,才能真正地拨动这座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