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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威海卫,铅灰色的天空像是被冻住了,鹅毛大雪从破晓时分就没停过,洋洋洒洒地把整个军港裹进了一片素白里。船坞旁刚搭起的脚手架,本是棕黑色的杉木杆子,此刻积了半尺厚的雪,远看像一排排裹着棉花的巨人,静静立在冰封的海岸边。海面上雾蒙蒙的,浪头拍打着防波堤,溅起的水花落在冰面上,瞬间凝成一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

舒尔茨裹紧了身上的厚呢大衣,领口的貂毛沾了雪,冻得发硬。他身后跟着两名德国助手,一个扛着工具包,一个捧着牛皮纸包的图纸筒,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水,往船坞东侧的临时办公室走。雪水渗进靴筒,冷得刺骨,舒尔茨却毫不在意——他怀里揣着的两卷羊皮纸图纸,才是此刻最金贵的东西。羊皮纸边缘还沾着新鲜的油墨,散着淡淡的松烟味,那是他和助手们熬了三个通宵,改了七版才定下来的巡洋舰设计图。

“吱呀”一声,办公室的木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煤烟和油墨的暖气扑面而来。李和正坐在桌前核对钢材清单,见他们进来,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手里还攥着半截铅笔:“舒尔茨先生,可把你们盼来了!这雪下得,我还以为你们要晚些到。”

舒尔茨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把怀里的图纸往桌上一铺,羊皮纸在桌面上展开时,发出清脆的哗啦声。蓝色的铅笔线条在米黄色的纸上格外清晰,巡洋舰的侧视图活灵活现——舰艏尖削,主桅高耸,侧舷的炮位排列得整整齐齐,连甲板上的栏杆都画得一丝不苟。“李管带,您瞧瞧这‘黄海双璧’。”他指着图纸中央,语气里满是得意,“您上次提的要求,我全加上了——侧舷原本只有四门150毫米主炮,现在左右各加了一门120毫米速射炮,射速能到每分钟五发,对付鱼雷艇绰绰有余;煤舱也扩大了,从两百二十吨加到三百吨,续航能多跑五百海里,够从威海开到琉球再回来;还有动力舱的隔热层,我换了新的石棉材料,就算锅炉烧到最高温,舱里也能扛住六十度,工匠们检修时不用再遭罪。”

李和俯身细看,眼睛几乎贴到了图纸上。图纸上的标注密密麻麻,用德文和中文双语写着尺寸,连炮架的旋转角度都精确到了度,弹药舱的入口高度、锚链的长度,甚至是舰桥窗户的尺寸,都标得一清二楚。他手指在图纸上慢慢滑动,忽然停在船尾的位置:“舒尔茨先生,您看这尾部的吃水线,是不是还能再调浅点?”他指尖点了点那条蓝色的横线,“威海湾的航道您是知道的,东口那片浅滩,涨潮时水深也才三丈,要是吃水太深,万一遇到落潮,容易搁浅。”

舒尔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拿起桌上的铅笔,在吃水线处画了一道新的横线:“没问题,减十厘米就行。我算过浮力,舰体的储备浮力足够,就算满载弹药和煤炭,也不会影响稳性。”他一边说,一边在图纸边缘标注修改说明,忽然又指着弹药舱的位置,眼睛亮了起来,“对了,这里我加了个应急注水口。您知道的,巡洋舰的弹药舱最怕中弹起火,一旦殉爆,整条舰就完了。我在舱壁上装了三个注水阀,万一出事,水手们不用跑到底舱,在甲板上就能打开,三分钟就能把弹药舱灌满水,灭火速度比原来快一倍。”

李和闻言,忍不住点头:“这个改动好!之前马尾海战,‘伏波’号就是因为弹药舱起火没控制住,才不得不自沉。有了这个注水口,能少不少风险。”两人就着图纸,又一点点抠起了细节——主炮的仰角能不能再提高五度,增加射程;鱼雷发射管的位置能不能往舷侧挪半米,避免被主炮的炮焰灼伤;甲板上的煤舱口要不要加个防雨盖,防止海水渗进去……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日头从东边移到了西边,透过窗户洒进来的光,从金黄变成了橘红,直到办公室里渐渐暗下来,两人才终于停了笔。

舒尔茨卷图纸时,手指冻得通红,连握铅笔的力气都快没了。他把图纸塞进牛皮筒里,对李和道:“下个月就能出零件图,每个螺栓、每块钢板的尺寸都会标清楚。不过我得问一句,江南制造局的车床,能加工这些零件吗?特别是主炮的炮管,需要高精度的镗床,老设备怕是不行。”

“您放心,我已经让江南局的魏总办从英国买了新的镗床,还有锻钢用的水压机。”李和递给他一杯热茶,搪瓷杯里的茶水冒着热气,映得两人脸上都暖融融的,“电报里说,正月里就能到上海,再运到江南局安装调试,赶得上开工。这两艘舰的龙骨,我打算正月十五开工,争取三年内一起下水,让它们早点去黄海巡逻。”

舒尔茨接过茶杯,凑到嘴边吹了吹热气,笑着摇了摇头:“三年?李管带,您也太保守了。有我在,再加上新设备,两年半足够了。不过有个前提——你们得保证钢材供应。舰体要用西门子的酸性转炉钢,这种钢韧性好,抗腐蚀,比你们原来用的马丁钢还结实。我已经跟柏林那边订了货,下个月就能发货,到时候得麻烦您安排人去上海接货,可不能耽误了工期。”

李和点头应下:“钢材的事您别操心,我已经跟上海海关打了招呼,货一到就优先放行,直接运到江南局。”

消息传到江南制造局时,已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日子。但局里却没有半点过节的清闲,总办魏允恭亲自带着人清理车间,把那些用了几十年的老车床、旧刨床一一搬到角落,有的机器上还沾着光绪初年的锈迹,工匠们舍不得扔,魏允恭却摆了摆手:“这些老伙计该歇着了!新舰要用新设备,差一分一毫都不行,不能让老设备拖了后腿。”他让人把车间的地面重新平整,墙上的蜘蛛网扫得干干净净,连窗户都擦得透亮,就为了给正月里到的新镗床腾地方。

当天下午,魏允恭又召集了所有工匠开动员大会。他站在车间的高台上,手里攥着一张“黄海双璧”的缩略图,声音洪亮得震得梁上的灰尘都往下掉:“各位师傅,咱们江南局从同治四年建厂,造过炮艇,造过鱼雷艇,可从没造过这么大的巡洋舰!这两艘舰,不只是北洋水师的舰,更是咱们江南局的脸面!朝廷拨了三百万两银子,全国的人都看着咱们,谁要是出了岔子,不管是用料不实在,还是做工不精细,我魏允恭第一个摘他的顶戴,让他卷铺盖回家!”

台下的工匠们听得热血沸腾,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锻工站了起来:“魏总办您放心!咱手里的活,绝不会给江南局丢脸!我这双手,锻了三十年的钢,保证每一块钢板都敲得服服帖帖!”

与此同时,马尾船政局这边,李和也让人在船坞旁搭了座工棚。工棚是用杉木和油布搭的,里面砌了两个炭火盆,烧着通红的木炭,暖意融融的。棚子里摆了十几张长桌,桌上铺着白纸和图纸,供工匠们画图、下料。周福成是船政局的老把头,跟着李和干了十几年,这次被委以重任,负责招募民夫和工匠。他从招来的两百多个民夫里,挑了五十个识文断字的,让他们跟着福州船政学堂的学生学看图纸。

工棚里,一个叫王二柱的民夫正拿着铅笔,对着一张零件图发呆。他原本是乡下的佃农,因为收成不好,才来船政局找活干,这辈子只认过地契上的字,哪见过图纸上的圈圈点点。纸上画的是舰体肋骨的截面图,弯弯的弧线旁标着一串数字,他看了半天,也没看懂是什么意思,手里的铅笔在纸上画得歪歪扭扭,把弧线画成了折线。

“二柱,你这画的是啥?”旁边的民夫打趣道,“这要是按你画的造,舰体怕是要断成两截。”

王二柱脸一红,挠了挠头:“这图纸上的玩意儿,比咱乡下的地契难认多了。你看这弯弯的线,说是肋骨,可我咋看都像犁地的犁铧。”

正好李和走了进来,听见两人的对话,便拿起王二柱的纸,指着上面的线条说:“二柱,你看这不是犁铧,是龙骨的截面图。你看这弧度,得按这个弯度来锻打,差一分,舰体的承重就不一样,跑起来容易晃。”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尺子,在纸上量了量,“你看,这里标的‘三尺二寸’,就是肋骨的曲率半径,你得用圆规按这个尺寸画,不能凭感觉。”

王二柱听得连连点头,把李和的话记在心里。李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周福成道:“福成,你去城里的杂货店买些算盘来,让他们每人带一个。算尺寸、算用料都要用,总不能让他们光靠脑子记,万一算错了就麻烦了。”

除夕前一天,丁汝昌带着年货来到了马尾的工棚。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官服,手里提着几个食盒,里面装着腊肉、香肠和年糕。工棚里的工匠们见他来了,都纷纷起身行礼,丁汝昌摆了摆手:“大家不用多礼,快过年了,我来看看大家。”他走到墙边,看着墙上贴满的零件图,从主炮的炮架图到锚链的零件图,一张张都标得清清楚楚,连最小的螺栓都画了出来。他又走到一个工匠身边,看着对方手里的钢钎,钢钎是刚锻好的,闪着银亮的光泽,他拿起来掂量了掂量,沉声道:“这钢质不错,比去年造‘平远’号时用的好。看来西门子的钢,果然名不虚传。”

工匠们听了,脸上都露出了笑容。丁汝昌忽然拉着李和走到工棚角落,压低了声音:“等开春,把陆战队也调些人来帮忙。他们年轻力壮,正好学些铁匠活、木工活,以后舰上的锅炉坏了、甲板裂了,他们也能自己修,不用再等船厂的人来。”

李和眼睛一亮,拍了下手:“军门说得是!我正想扩充陆战队,现在有五千人的编制,正好让他们轮流来船厂历练。一来能帮着赶工期,二来能学门手艺,等他们上了舰,既是水兵,又是工匠,一举两得!”

丁汝昌点点头,又拿起一根刚切割好的钢板,手指在边缘摸了摸,确认没有毛刺,才又道:“旅顺那边的钢铁厂,勘察得怎么样了?总不能一直靠进口钢材,万一以后洋人断了货,咱们造舰就成了无源之水。”

“军门放心,我已经让矿务局的人去勘察了,选好了址,在老铁山脚下。”李和凑近了,声音压得更低,“那里离煤矿近,炼钢厂用煤方便,而且位置隐蔽,就算有敌舰来犯,也不容易发现。矿务局的人估了,老铁山的铁矿石储量不小,够炼十年的,要是开采得好,用十五年都没问题。”

丁汝昌没再说话,只是走到工棚门口,望着窗外的雨。远处的海面上,几艘北洋水师的炮艇正在巡逻,舰上的龙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忽然想起十几年前,自己刚加入北洋水师时,舰队里的舰要么是从英国买的,要么是从德国买的,连一颗螺丝钉都要靠进口。而现在,他们终于能自己设计巡洋舰,自己造零件,甚至连钢铁厂都要建起来了。

“好,好啊。”丁汝昌喃喃道,眼里泛起了微光,“等这两艘舰下水,再把钢铁厂建起来,咱们北洋水师,就真的能守住黄海了。”

雨还在下,工棚里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工匠们的笑声、铅笔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炭火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首热闹的歌。而窗外的雨,落在船坞里,落在即将开工的龙骨基座上,像是在为这即将到来的新生,铺垫着最春节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