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李平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却依然能听出来的颤音。那一声“苏主任”，喊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纯的讨好。
苏正握着听筒，神色平静，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将那支已经恢复如初的钢笔插回胸前的口袋。笔身传来的温润触感，像是一颗定心丸，让他心中一片澄明。
走出办公室，长长的走廊里铺着红色的地毯，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往日里，这个时间点正是各科室人员走动串门的高峰期，总能碰到三三两两的人在低声交谈。但今天，走廊里空荡荡的。偶尔从某个办公室门口探出个脑袋，与苏正的目光一接触，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缩了回去。
整个市委大楼，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风雨欲来的气氛中。
每个人都在谈论昨天发生在紫云山庄的“神迹”，用着最唯物的语言，去解释最唯心的现象。有人说是集体中毒产生了幻觉，有人说是某种未知的定向能量武器试验，更有人私下里偷偷传言，是赵宝山等人拆迁时动了不该动的东西，惹来了报应。
但无论哪种解释，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赵宝山那伙人，完了。而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市委办公厅这位年轻的苏副主任，递上去的一份报告。
现在，苏正走在这条走廊上，感觉自己像是行走在摩西分开的红海之中。周围那些看不见的目光，混杂着敬畏、恐惧、好奇，在他身上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
他目不斜视，一步步走向那扇代表着云州最高权力的办公室大门。
李平早已等在门口，见苏正过来，他立刻迎上两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亲自为苏正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实木门。
“苏主任，赵书记在等您。”
办公室内，没有开主灯，只亮着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市委书记赵志远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凝视着窗外渐浓的夜色。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铁观音茶香，还有一丝淡淡的、仿佛来自庙宇的檀香味。
“坐吧。”赵志远没有回头，声音平静。
苏正没有客气，在待客区的沙发上坐下。
赵志远转过身，亲自提起茶几上的紫砂壶，为苏正面前的空杯斟满一杯茶。茶水色泽金黄，热气氤氲。
这个动作，让站在门边，准备随时进来服务的李平，眼皮猛地一跳。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尝尝，武夷山那边老朋友送来的陈年大红袍。”赵志远在苏正对面坐下，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谢谢书记。”苏正端起茶杯，浅尝一口，茶香醇厚，回味甘甜。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默。
许久，赵志远才缓缓开口，打破了寂静：“今天，省纪委的周书记来了一趟。”
苏正捧着茶杯，静静地听着。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看那些烂尾楼，看那些被困在里面的人。”赵志远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临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云州的病，病在根上，刮骨疗毒，虽然疼，但总比烂死要好。”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直视着苏正：“小苏，你这份报告，就是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它切开的，不仅是城市规划的脓疮，更是我们这些主政者麻木已久的神经。”
赵志远将茶杯放下，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昨天，我和杨市长聊了很久。我们反思，这些年，我们追求发展，追求政绩，盖了多少高楼，修了多少大道，可这座城市的‘里子’，却被我们亲手弄得千疮百孔。我们都忘了，城市是人民的城市。”
苏正没有接话。他知道，赵志远不需要他的附和。这位市委书记，是在通过他，与那个冥冥之中存在的、他无法理解的力量对话。
“市委秘书长这个位置，空了很久了。”赵志远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秘书长，是市委的‘大管家’，是我的左膀右臂，是整个市委运转的中枢。这个位置，需要一个眼睛里不揉沙子，心里装着百姓，手里……有霹雳手段的人。”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一字一顿地说道：“下午，我会召开市委常委会，讨论新任秘书长的人选。我准备，提名你。”
饶是苏正心性沉稳，听到这句话，呼吸也不由得停滞了一瞬。
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升职，这是一步登天。从副处级的办公厅副主任，直接跃升为正处级，并且进入市委的最高决策层。他将成为云州市真正的核心领导之一。
他才二十五岁。
“书记，我太年轻，资历也浅，恐怕难以服众。”苏正沉声说道，这是场面话，也是实话。
赵志远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决绝。
“服众？赵宝山他们倒是资历深，人脉广，可他们让谁信服了？让百姓信服，还是让那些被他们喂饱的利益集团信服？”
“现在这个局面，我需要的不是一个四平八稳、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我需要一把快刀，一把能帮我斩断乱麻，重塑云州官场生态的快刀！”
赵志远站起身，重新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万家灯火。
“至于常委会上那些声音，你不用担心。这把刀，是我要用的。他们，拦不住。”
……
下午三点，市委常委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云州市的权力核心人物悉数到齐。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杯茶，但从会议开始到现在，半个小时过去了，几乎没有人碰过。
赵宝山、刘福生等人的倒台，引发的官场地震远超想象。在座的常委，或多或少都与那些人有些牵连，此刻都是如坐针毡。
赵志远环视一圈，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今天的会议，只有一个议题。”他沉声开口，“关于市委秘书长的人选。”
他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我提议，由市委办公厅副主任，苏正同志，出任云州市委常委、市委秘书长一职。”
石破天惊。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细微的倒吸冷气的声音。
短暂的死寂之后，市委组织部部长李卫民第一个皱起了眉头。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商榷的语气说道：“赵书记，苏正同志年轻有为，能力突出，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但是……直接任命为市委常委、秘书长，这是否……太快了些？”
李卫民的话，说出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是啊，赵书记，”另一位资格很老的副书记也附和道，“干部提拔，有既定的组织程序和原则。苏正同志连正科、副处都没干满，这么破格提拔，恐怕会在干部队伍里引起不小的震动，不利于稳定啊。”
“稳定？”赵志远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会议室的温度又降了几分，“是干部的稳定重要，还是云州几十万百姓的人心稳定重要？”
他目光扫过李卫民和那位老副书记：“我们的干部选拔机制，如果选出来的都是赵宝山那样的‘人才’，那这种‘稳定’，不要也罢！”
李卫民的脸色微微一白，不敢再接话。
赵志远继续说道：“苏正同志的报告，你们都看过了。他的眼光，他的魄力，他对问题的洞察力，在座的各位，有几个人能比？我们现在需要的，不是论资排辈，不是循规蹈矩，而是能解决问题的人！谁能解决问题，谁就上！”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我承认，苏正同志的手段，有些……‘非同寻常’，”赵志远刻意加重了“非同寻常”四个字，眼神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但结果是好的！东部新区的公园，老百姓拍手称快。烂尾的歌剧院，变成了市民期待的图书馆。这才是我们应该看到的！”
他顿了顿，抛出了最后的重磅炸弹。
“关于苏正同志的任命，我已经向省委做了汇报。省委主要领导的意见是，非常时期，当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要求我们大胆启用有能力、有担当的年轻干部。”
“省委”两个字一出，会议室里最后一点反对的声音也消失了。
李卫民低下了头，端起茶杯，假装喝水，掩饰着自己眼底的惊疑不定。省委都点头了？这个苏正，背后到底站着谁？
“既然大家没有异议，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赵志远一锤定音，“组织部，立刻走程序，尽快发文。”
会议结束。
当苏正接到通知，走进这间曾经属于赵宝山的、位于市委大楼更高楼层的秘书长办公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
办公室很大，装修沉稳，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透过宽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大半个云州的夜景。
他成了这座城市真正的权力核心之一。
苏正走到窗边，看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心中没有太多的波澜。权力越大，责任越大。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他胸前口袋里的那支钢笔，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积蓄着下一次石破天惊的力量。
苏正转过身，目光落在那张空旷的办公桌上。
桌子的正中央，静静地摆放着一份蓝色封皮的文件夹。
他走过去，伸手翻开。
扉页上，一行打印的黑体字映入眼帘：
《关于调整市管干部岗位的初步建议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