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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

——乌斯怀亚

寒风卷过碎石路面,刮在脸上带着股湿冷的咸腥气。

科马拉监狱那标志性的圆形堡垒状外墙在眼前矗立,像一块沉默的灰色礁石。

塞缪尔裹紧了厚实的外套,鼻梁上那副简单的眼镜片后,目光显得有些疲惫,长时间海上航行带来的眩晕感似乎还未完全消散。

他身侧,站着个浅棕色皮肤的男人,即使裹在厚厚的衣物里,他那双浅褐色的眼眸里依旧带着那种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开朗。

“行了,塞缪尔,伦敦那档子事,别太往心里去。”他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重塑之手对那只小魔精最后去了哪儿,其实没那么在意。任务嘛,总有意外。”

塞缪尔没看他,视线落在监狱冰冷的外墙上:“我没在意那个,卡利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厌烦。

“如果你们真想表示点儿什么安慰,以后别再让我坐船就行了。在海上漂了快一个月,我现在想到甲板都想吐。”

卡利姆讪笑了一下,摸了摸鼻子:“嘿,这你可难为我了。这年头,跨洋的商业客机可不是咱们这种人能随便安排的玩意儿,贵得要命还不安全。”

“轮船嘛,至少稳当,你看,你这不正好在海上跨了个年?多有纪念意义。”

塞缪尔没接这个话茬,海风把他额前的碎发吹得有些乱:“帕拉塞尔苏斯在吗?”

听到这个名字,卡利姆脸上那点轻松的神色收敛了些,他微微耸肩:“呃——在,肯定是在里面的。这地方,他还能去哪儿?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浅褐色的眼睛瞥了塞缪尔一眼,“在里面的是谁,那可就说不好了。”

塞缪尔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没有什么波动,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表示了解。

他迈步朝着那扇沉重的监狱入口走去。卡利姆见状,快步跟了上去。

……

脚步声回荡在塞缪尔和卡利姆耳边,他们正沿着监狱中心那座了望塔内部的金属螺旋阶梯向上攀登。

推开位于塔楼顶部那扇厚重铁门。

房间中央,一个人正背对着他们,伏在一张堆满纸张和古怪仪器的长桌上,专注地写着什么。

他穿着已有些灰败的白色衣裤,几条白色绷带随意地缠绕在他的躯体上,松散地耷拉着。

若非那头如同火焰般的鲜红长发,以及那张属于阿莱夫的、却带着完全不同神韵的脸,塞缪尔几乎要认不出他。

塞缪尔轻轻咳了一声。

那人像是从深沉的思绪中被惊醒,猛地转过头。眼神聚焦在塞缪尔身上,脸上瞬间绽放出一种混合着狂热与喜悦的笑容。

“啊!塞缪尔!你回来了!”

他兴奋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放下手中的笔,一把抓起桌上那张写满潦草字迹和怪异符号的纸张。

“快来!随我一起赞美伟大的‘本能现实主义’!这才是穿透表象迷雾、直抵超限的唯一路径!看这线条,这符号,它们是活的,在呼吸!”

他的话语急促而充满激情,眼神灼灼,与塞缪尔记忆中那个沉静、甚至有些阴郁的阿莱夫,或者其他人格判若两人。

塞缪尔没有去看那张纸,瞥了一眼身后正抱着胳膊的卡利姆,然后才重新看向眼前的人,眉头微蹙,语气平静地发问:

“你又是谁?”

“那不重要!”

对方激烈地挥动着手臂,几乎要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扫落。

“重要的是感受!是直接源于生命冲动的表达!赞扬本能现实主义吧!赞美拉美文学吧!那才是未被文明粉饰过的、真正的力量!”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文学狂热者的激情与偏执。

“闭嘴!卡洛斯!”

骤然间,声线陡然变得冷硬、威严,这无疑是梅林的声音。“我就知道不该放任你的意识主导!你的这些混乱的臆想,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卡洛斯”的神情瞬间被一种讥诮取代:“哦,得了吧,梅林!你和你那些重塑之手的疯子有什么区别?一样是试图用僵死教条扼杀一切生机的暴徒!不可理喻!”

梅林的声音带着冰冷的怒意反击:“至少我们追求的是有序的升华,而不是像你这样,在监狱里捣鼓这些所谓的‘拉美文学’幻觉!扎伊尔!看看你带出来的‘好徒弟’!”

梅林突然将矛头指向了并未直接出现的扎伊尔,语气中充满了迁怒与嘲讽。

这时,红发男人脸上的激动神情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一丝疲惫的平静。

“梅林,”这个新的声音温和而沉稳,显然是扎伊尔开始主导,“关于超限的探索本就充满歧路。卡洛斯的道路或许确实扭曲,但粗暴的否定,并非引导之道。”

他抬起手,拇指与食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边缘温润光滑的旧硬币。

他灵巧地一弹,硬币便在他指节上轻盈地旋转起来。

他望向塞缪尔,声音温和,带着一种略显疏离的感慨:“许久不见了,塞缪尔。海上旅途想必漫长,你看起来……”

“行了。”

塞缪尔打断了他,抬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指尖甚至能感受到皮肤下血管突突的跳动。

“就此打住吧,扎伊尔先生。”

他看向那枚仍在旋转的硬币,仿佛那不仅仅是硬币,而是面前这人混乱内在的具象化象征。

“别再……”他放下手,镜片后的眼神里满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厌烦,“……换来换去了。我的头已经够疼了。”

旋转的硬币倏然停住,被稳稳夹回指间。

扎伊尔静默地看了塞缪尔两秒,微微颔首,将硬币收回掌心。

“如你所愿。”

他说道,某种之前空气中隐隐流动的、准备“切换”的张力,悄然消散了。他依旧是扎伊尔,至少此刻是。

塞缪尔松了口气,他上前两步,从厚实的外套内掏出一个表面带着裂痕的小盒,轻轻搁在凌乱的长桌上。

扎伊尔的目光在那道裂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抬起眼,看向塞缪尔。

塞缪尔迎着他的目光,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自己看。

扎伊尔这才伸出手,拨开了盒盖。

盒内,那原本应整齐排列的数支细长玻璃管,如今却只剩寥寥几支,甚至有一列已全然空缺,独留那固定的卡槽微微反射着两侧的荧光。

扎伊尔沉默地盯着那几支残存的药剂,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理论上,这些药剂的设计初衷并非为了夺走使用者的性命。”

他顿了顿,指尖拂过那空出的凹槽,仿佛在丈量消耗的速度。

“但理论的存在,不是让你去忽略它,当做挑战极限的许可证,塞缪尔。”

“计划不如变化,扎伊尔先生。”塞缪尔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在他脸上闪过。

“或者说……变化,从来就没给计划留过余地。”

扎伊尔轻轻合上了盒盖,将那声轻微的“咔哒”锁在了里面。

“变化常有,”他说道,语气依旧平淡,“但代价,总是要支付的。无非是早晚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