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余烬
玄光宫的玉阶蒙着层洗不净的暗褐,像泼翻的血凝固在青白玉上。帝俊垂手站在阶前,指尖捻着片焦黑的金乌羽——这羽毛曾在汤谷的晨曦里流转赤金光泽,每片鳞羽都能映出朝阳的纹路,如今却脆如灰烬,指腹稍一用力便碎成齑粉,从指缝漏下去,与阶上的尘埃融成一片。
不周山断裂的轰鸣仿佛还在耳畔震颤,那声音砸碎了妖族百年的安宁,也砸碎了他案头那卷《洪荒秩序图》。此刻图卷被撕成数截,散落在冰冷的玉砖上,其中一块残片上,用扶桑汁液标注的轩辕丘已被利器划得支离破碎,墨色汁液晕染开来,像极了三日前那个部落首领倒在汤谷祭坛前的血眼——他胸口插着半截金乌羽箭,那原是妖族用来守护谷种的法器,如今却成了刺向恩人的利刃。
殿顶悬着的东皇钟微微震颤,钟体上那道从虞渊战场蔓延的裂痕正渗出暗红血珠,顺着云纹缓缓滑落,滴在青铜底座上发出嗒、嗒轻响,像谁在无声落泪。这尊曾震慑洪荒的神器,百年前能一声钟鸣便让巫族退避三舍,此刻每一次震颤都带着哀鸣,像是在为那些倒在人族刀下的金乌童子哭泣——就在昨日,三只刚学会引太阳真火的小金乌,在护送谷种去西荒的路上被人族伏击,它们的羽毛被拔下来做成箭羽,骨头被串起来当成祭品,挂在轩辕丘的寨门上。
共工氏的后裔攻破了龙门。东皇太一的声音从钟下传来,带着淬了冰的寒意。他站在阴影里,暗金色的羽翼在身后缓缓扇动,带起的气流卷起地上凝结的血污,露出下面青黑色的焦痕。守将是阿照,就是当年我们从洪水里救起的那个人族少年。
帝俊的指尖猛地收紧,焦羽碎末刺得掌心发疼。他记得阿照,那个在洪水里抱着浮木哭嚎的孩子,是羲和用扶桑叶裹着他,暖了三天三夜才救回来的命。后来阿照总跟在金乌童子身后,学着引火、辨星,他手臂上还留着被洪水泡出的疤,那时他总仰着脸说:等我长大了,就帮妖族守龙门,不让水怪进来。
可现在,正是这个少年亲手斩断了守护龙门的锁灵阵。那阵法是帝俊用十根扶桑木心布下的,能引太阳真火灼烧邪祟,此刻却成了人族和巫族联军的踏脚石——他们踩着燃烧的扶桑木冲进龙族镇守的水域,抢走了妖族储存的千年灵珠,那些灵珠原是为了应对洪荒大旱准备的,如今却被他们用来炼制毒箭。
帝俊转过身,玄色龙纹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星图残片,发出细碎声响。图上有熊氏三个字被划得最深,墨迹混着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他想起百年前,正是这个部落的先民跪在汤谷外,额头贴着滚烫的地面,求妖族教他们辨识五谷。那时的他们连谷种和草籽都分不清,捧着干瘪的薯类,眼里满是对饥饿的恐惧,有个老者甚至啃着树皮,说族里的孩子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帝俊记得自己当时笑着把谷种递过去,指尖触到他们粗糙的手掌,像摸着砂纸。洪荒土地广袤,够养万物,不必争抢。他让金乌童子教他们观星象、记农时,看着他们在田埂上插的稻草人都画成金乌的模样,心里竟生出几分暖意——原来被人信赖,是这样的感觉。有次他路过有熊氏的村落,见他们把收获的第一捧新米摆在石台上,对着太阳的方向祭拜,嘴里念叨着谢太阳鸟赐福,那时的风里都飘着稻花香。
够养万物,却填不满欲壑。东皇太一举起钟槌,青铜槌头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却在触及钟体裂痕的瞬间停住。裂痕里倒映出他自己的影子——暗金色的羽翼上缺了三根最坚硬的翎羽,那是在孟门山会盟时,被人族用淬了巫族毒液的箭射穿的。
那日他本想展示妖族的善意,带着十只小金乌为各族表演日月同辉的奇景。当十轮太阳同时出现在天际,人族曾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的首领还捧着新酿的米酒,跪在他面前说:愿永世臣服,不敢忘恩。可转身,藏在山林里的巫族伏兵便射出了毒箭,那些米酒里掺了能麻痹仙骨的断魂草,而指挥伏击的,正是那个捧着酒坛的首领,他嘴角还沾着酒渍,眼里却满是贪婪。
东皇太一动了动受伤的羽翼,翎羽断裂处传来刺痛。他想起当时小金乌们的惊慌,它们本是为了让人族看清星象才引动真火,却被当成了攻击的目标。有只最小的金乌,翅膀被毒箭射中,坠落时还在哭喊:他们说喜欢太阳的......那声音碎在风里,像玻璃被敲裂。
殿外突然传来金乌的悲鸣,尖锐得像玻璃碎裂。帝俊走到残破的玉窗前,窗棂上的琉璃早已被投石砸得粉碎,露出外面灰蒙蒙的天。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南荒的方向燃起了大火,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是妖族储存粮种的粮仓,里面有能让洪荒度过灾年的万石谷种,守仓的是三只刚成年的金乌,它们还没学会太复杂的法术,只会用翅膀扇动小火苗,平日里连只兔子都舍不得烧。
火光照亮了半空的人影,那些穿着粗麻布的人族举着从粮仓里抢来的谷种欢呼,他们的衣袍上还沾着金乌的血,赤红色的,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光。有人把谷种撒向空中,像撒金币;有人用金乌的羽毛蘸着血,在石壁上画着扭曲的符号,像是在庆祝胜利。帝俊认出其中一个身影,是有熊氏的那个老者,他正用拐杖挑着一只燃烧的金乌尸体,往祭坛上送,嘴里喊着献祭太阳,换取力量,那根拐杖,还是当年帝俊送给他的扶桑木杖。
兄长。东皇太一把钟槌重重砸在底座上,青铜钟发出的鸣响却嘶哑得像破锣,再没有了往日的威严,我们教他们耕种,教他们观星,教他们如何在洪荒活下去......可他们学会的,只有背叛和掠夺。
帝俊没有回答,只是望着南荒的火光,眼神空茫。他想起初次见到人族时的情景,那些裹着树叶的生灵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连钻木取火都不会,只能啃着生肉,冻得嘴唇发紫。是羲和摘下最厚实的扶桑叶,为他们搭起遮风挡雨的棚屋;是东皇太一吐出自己的本命真火,帮他们烤熟第一块兽肉,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流油,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
那时的人族孩童,会用骨刀在石壁上刻下金乌的模样,把扶桑枝插在门口当成护身符。有个扎着总角的孩子,还把自己编的草环戴在小金乌头上,奶声奶气地说:太阳鸟,保护我们。小金乌们被草环上的绒毛弄得痒痒的,咯咯笑着飞起来,用翅膀为孩子们挡住正午的烈日。
而现在,那些骨刀成了刺杀金乌的利器,那些草环被扔进泥里踩烂,石壁上的金乌画像被凿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用人骨和妖羽堆砌的祭坛。帝俊甚至在俘虏的人族身上,看到了用金乌血画的符咒,他们说那能获得太阳的力量,却忘了这力量本是妖族无偿给予的温暖。
一阵风从窗棂的破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星图残片,掠过帝俊的脸颊。他闻到风中传来的味道,有谷种被烧焦的糊味,有金乌的血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人族的汗味——和百年前,那些跪在汤谷外的先民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帝俊缓缓闭上眼,指尖的焦羽碎末被风吹散。他终于明白,有些生灵不是学不会生存,而是学不会感恩;不是需要庇护,而是把庇护当成了可以肆意践踏的恩慈。就像藤蔓缠上大树,起初借荫凉,后来却要吸干树的汁液,最后还要把树干砍倒,说这是自己应得的阳光。
殿外的火光越来越亮,金乌的悲鸣渐渐微弱下去,像是燃尽的烛火。东皇太一再次举起钟槌,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沉闷的钟鸣在玄光宫上空响起,像一声沉重的叹息,回荡在洪荒的废墟之上。这钟声里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失望,像一个父亲看着自己养大的孩子,亲手砸碎了家里最后一盏灯。
帝俊望着窗外被火光染红的天,想起汤谷的日出。从前每个清晨,十只金乌都会拖着火焰从东方升起,把光芒洒向洪荒的每个角落,不管是妖族的宫殿,还是人族的茅屋,都能分到同样的温暖。可从今往后,或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日出了。
他弯腰捡起一块星图残片,上面还留着自己用扶桑汁写的二字,只是此刻字已被血污覆盖,只剩下半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