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尝祭大典前的两日,李枕无事可做,加之他对这涂山邑也挺好奇,便带着桑仲在涂山邑内闲逛游玩起来。
此时的涂山邑,因秋尝祭将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热闹。
青石铺就的街道上,行人络绎不绝,身着各式服饰的商旅、族人穿梭其间。
市肆区繁华热闹,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除了最常见的陶器铺、葛麻布庄、骨角器作坊,还有不少专营盐、铜、玉、漆器等贵重商品的商栈。
李枕饶有兴致地驻足观看,偶尔会买上一些玉器。
往来行人的交谈声、商贩的吆喝声、牛车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幅不同于六邑的繁华图景。
转眼便到了秋尝祭大典之日。
天尚未亮,驿馆外便已传来喧嚣的人声。
李枕早早起身,换上了正式的玄端深衣,佩戴玉组,在桑仲及两名甲士的随同下,由涂山氏派来的礼官引导,前往宗庙。
宗庙前的广场北侧是高台之上的宗庙正殿,殿前设有高大的祭台。
此刻,广场周围已聚集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有涂山氏国的贵族、官员、各邑代表、周边方国的使节,以及被允许观礼的部分国人。
李枕被引至观礼区域前排,这里已有其他身份重要的宾客就位。
他抬眼望去,只见祭台上已陈列好牺牲,牛、羊、豕三牲俱全,新收获的粟黍、美酒、玉帛等祭品。
青铜礼器在初升的朝阳下泛着幽光。
秋尝祭的核心是“庆贺秋收、敬祖报农”,属于“吉祭”,也就是祈福类祭祀。
祭品需体现“丰收、祥和”的寓意,正常情况下不需要人牲。
而人牲多用于“凶祭”,如祭祀祖先亡魂、镇压方国叛乱、奠基筑城、灾异禳灾。
核心是“献祭生命以平息神灵怒火或彰显权威”,与秋尝祭的“吉庆”属性相悖。
辰时将至,鼓乐声起。
在庄重而略显缓慢的乐声中,一行人自宗庙侧殿缓步走出。
为首者身着国君等级的黑红祭服,头戴玄冕,面容看起来约莫三十岁上下,眉眼间与涂山袂有几分相似,只是气质更为沉稳,甚至带着几分锐利。
李枕心中微讶,这涂山氏国的国君怎么看着这么年轻?
看年纪似乎比涂山袂大不了多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养的。
也不怪李枕会这么想。
秋尝祭一般是国君主祭,储君跟着去树立威望。
看对方的站位,明显是主祭,正常情况下,也只能由国君来主持。
他不知道的是,此人并非国君,而是涂山氏国国君的二子——涂山敖。
台下观礼人群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显然对于并非国君本人主持大典,不少人都对此感到有些意外。
涂山敖登上祭台,站定在正中的位置。
随后,乐师们奏响《迎神乐》,悠扬的埙声缓缓流淌。
沉稳的编钟声与之相和,缓慢的鼓声沉沉作响,三种乐器交织成古朴肃穆的旋律,回荡在广场之上。
乐声稍歇,涂山氏国的大贞手持玉璋,缓步登台,准备开始第一项仪式——迎神。
大贞立于高台之上,清了清嗓子,高声吟唱起迎神辞:
“赫赫涂山,列祖在上。”
“秋实满仓,谨以新荐。”
“灵狐为使,通灵四方。”
“恭迎先祖,降临祭场——”
大贞深吸一口气:“迎神......”
就在大贞宣布秋尝祭的第一个环节,“迎神”之仪开始的时候。
“且慢!”
一个洪亮的声音突然从人群后方响起,突兀地从观礼人群的后方响了起来。
鼓乐声戛然而止。
祭台上的涂山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目光锐利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广场上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人群一阵骚动,不由自主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只见涂山袂身着一袭玄底朱纹深衣,缓步从通道中走出。
不同于往日温婉如春水的气质,今日的她步履沉稳,目光如冰,周身再无半分“如沐春风”的柔媚,唯有凛然不可犯的高贵威仪。
涂山袂走到广场前方,在距离祭台数丈处停下,目光平静地迎上涂山敖阴鸷的视线。
她身后一名男子上前一步,目光直视祭台上的涂山敖,高声质问:“秋尝祭大典,乃我涂山氏国酬谢天地祖先、庆贺丰收的最高祭典。”
“按祖制礼法,当由国君亲自主持!”
“今君上虽有恙在身,未能临朝,然储君尚在,理应由储君代为主持!”
“涂山敖,你身为二伯子,既非国君,亦非储君,有何资格,僭越登台,主持此等国之重典。”
此言一出,广场上一片哗然!
观礼台上,李枕忍不住暗叹了一声。
来了,就知道这次的祭典绝对会出幺蛾子。
主持秋尝祭的,不是国君,也不是储君。
这踏马的,今天怕是要见血了。
也不知道涂山袂能不能镇的住这个场子,镇不住的话,我可就得准备跑路了。
想到这里,李枕下意识的望向广场上的涂山袂。
晨风拂过,宽大衣袖与裙摆微微飘动,玄底朱纹的深衣紧紧贴合身形,隐隐勾勒出她成熟曼妙的身姿曲线,隐约可见修长笔直的双腿线条。
往日盈满笑意的眼眸此刻沉静如深潭,眸光流转间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与威严。
“还别说,今天的她,气场可真够足的。”
李枕忍不住啧啧称奇。
“放肆!”涂山敖身旁一名官员立刻厉声呵斥。
“仲卫,此乃国都宗庙重地,秋尝大典之前,这里哪有你一个淮邑司马说话的份,还不退下。”
涂山敖轻轻抬了抬手,制止了身旁的官员。
他居高临下地望向涂山袂,脸上勾起一抹轻蔑的笑容,语气轻慢地说道:
“五妹,许久不见,你倒是越发有能耐了。”
“今日乃我涂山氏秋尝大典,四方宾朋在此观礼。”
“你却纵容你的人在这里咆哮宗庙,扰乱祭典。”
“若是管不好你的人,二哥不介意帮你管管。”
涂山袂神色平淡,缓缓开口:“仲卫所言,不过依礼直言。”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祭祀之礼,上通神明,下表秩序。”
“主祭之位,非君即储,此乃维系宗庙纲常、安定邦国之本。”
“秋尝祭依祖制当由国君主持,今君父染疾,然储君之位未废,长幼之序犹存。”
“即便大哥亦有不便,亦当由宗庙会议,集诸位叔伯、宗老之智,共推德高望重、合乎礼法之人暂摄,以示慎重,以安人心。”
“二哥今日登台,未闻宗庙有议,未见公推之礼。”
“此举,不合礼法,有乱礼越序之嫌。”
广场之上,一片死寂。
“大哥?”
涂山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轻蔑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他朝着身后招了招手。
一名内侍双手捧出一卷竹简,上系朱绶。
涂山敖接过,高高举起,目光扫过广场上的众人,朗声道:
“君父已于昨夜已颁下废储诏书,斥涂山恪‘懦弱失德、不堪承宗’,废黜涂山恪储君之位,改立我为储君。”
“由我代行国君之职,主持国政与宗族大典。”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此诏,宗老共鉴,巫史同录。”
“今日祭典,我代君行礼,名正言顺!”
广场上顿时一片哗然,议论声四起,神色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