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七点,徐小默在宝格丽套房的落地窗前做平板支撑。
汗水沿着脊椎滑落,肌肉在极限状态下微微颤抖。
这是他维持多年的习惯——用身体的疼痛来唤醒大脑,用自律来对抗这个世界的混乱。
手机上,加密邮箱里有三封未读邮件。
第一封来自林冰,详细列出了振华慈善信托的资产清单和最近三年的资金流向。
第二封是默远集团证券部的报告,显示星火资本在过去72小时内又吸纳了创芯科技2.3%的股份。
第三封...发件人是他父亲的主治医生,标题是“关于徐老先生病情进展的紧急沟通”。
徐小默做完最后一组,起身抓起毛巾,点开第三封邮件。
“徐先生:您父亲的阿尔茨海默症病程近期加速恶化。
根据最新脑部扫描,海马体萎缩速度超过预期。
他目前仍保留片段式记忆,但时间感和人物识别能力明显下降。
建议尽快安排更全面的认知评估。
另,他最近常提起‘柳婉’和‘小默’,但似乎将两人混淆为同一人...”
邮件后面附了几张脑部扫描对比图,那些灰白色的萎缩区域像某种无声的宣判。
徐小默盯着屏幕,忽然想起上周末去疗养院时,父亲拉着他的手叫“柳婉”的场景。
当时他只当是口误,现在想来,那可能是疾病的先兆。
手机响了。
是Elena,视频通话。
徐小默接起,屏幕里出现巴黎清晨的街景——她站在塞纳河边的公寓阳台上,穿着真丝睡袍,金发随意披散,手里端着咖啡杯。
“早安,我的狼。”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在做什么?”
“健身。”
徐小默把手机靠在桌上,继续擦汗,“你那边才凌晨一点吧?还没睡?”
“刚结束一个家族会议,喝了点酒,睡不着。”
Elena抿了口咖啡,“想你了。上海现在天气怎么样?”
“多云,可能有雨。”
“巴黎在下雨。”
她把镜头转向窗外,雨中的塞纳河泛着灰蓝色的光,“我祖父的律师刚走,我们谈了三个小时,关于卡佩家族下一代继承人的安排。”
“很无聊,但必须参与。”
徐小默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疲惫。
这是第一次,Elena在他面前显露脆弱的一面。
“需要我帮忙吗?”
“你帮不了,这是家族内部的政治。”
Elena转回镜头,笑容有些勉强,“但谢谢你的关心。”
“说点让我开心的事吧——你那十亿资金用了吗?”
“还没有。我在等合适的时机。”
“等什么?”
Elena挑眉,“商场如战场,时机是自己创造的,不是等来的。”
“我在等一个人。”
徐小默顿了顿,“我父亲的私人律师,王守仁。他下周从瑞士回来,我要见他一面。”
Elena的眼神变了:“你想从内部瓦解那个信托?”
“我想知道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徐小默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为什么要在离婚后设立这样一个信托,为什么要把柳婉列为‘重要人士’,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最后那句话声音很低,但Elena听到了。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徐小默,你是在嫉妒吗?嫉妒你父亲对前妻的保护?”
“不是嫉妒。”徐小默否认得太快,“是不解。”
“爱和恨本质上是一体两面。”
Elena的声音轻柔下来,“你父亲可能用他的方式在爱着你——通过保护你在意的人,即使你现在恨她。”
“或者,他只是在弥补自己的遗憾。”
“父母总是这样,把自己的未完成的梦想或愧疚,投射到下一代身上。”
这番话说得太通透,徐小默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好了,不说这些沉重的话题。”
Elena转移话题,“我下周要去米兰参加时装周,有几个品牌想邀请我做嘉宾。”
“你喜欢Armani还是Versace?我可以穿给你看。”
“都行。你穿什么都好看。”
“真会说话。”
Elena笑了,“不过我喜欢听。”
“再忙也要记得想我,每周三次视频,你答应过的。”
“我记得。”
“那...下周见?”她的声音带着某种暗示。
“下周见。”
挂断视频后,徐小默站在窗前很久。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短信,来自一个陌生号码:“王守仁律师将于10月15日下午三点抵达浦东机场t2航站楼。”
“航班号Lx188。他习惯住半岛酒店,预订已确认。”
没有署名,但徐小默知道是谁——林冰。
她在用她的方式,默默提供支持。
同一天上午十点,m50艺术区。
“抵抗与诗意”展览进入第二周,参观人数不降反增,社交媒体上的话题阅读量已经突破五千万。
柳婉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各种艺术媒体的报道中,不再是“徐小默前妻”的标签,而是“独立设计师柳婉”。
但此刻,柳婉正面临一个新的难题。
“他们要求我们必须撤下第三展厅的《数字竹林》系列,”顾言拿着一份律师函,眉头紧锁,“理由是涉嫌侵犯知识产权。”
“投诉方是一家深圳的科技公司,声称他们在三年前就申请了‘电子废弃物艺术化再利用’的相关专利。”
“荒谬。”
柳婉接过律师函快速浏览,“这个领域的专利范围太宽泛了,根本不可能独家垄断。”
“而且我们的技术实现方式和他们的专利描述完全不同。”
“但诉讼本身就会消耗我们大量时间和资源。”
顾言指着函件末尾,“他们要求我们立即停止展出,并在三个工作日内给予答复,否则将申请法院禁令。”
又来了。
徐小默的新把戏?
还是其他竞争对手趁火打劫?
柳婉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但她认识那个区号——瑞士。
“柳小姐,早上好。”
电话那头是个温和的男声,说着流利的英文,“我是瑞士联合银行的私人客户经理,负责管理您名下基金会账户的相关事宜。”
“我们监测到一笔异常的查询记录,想和您确认一下。”
“什么查询记录?”
“昨天下午,有三位自称是‘中国税务稽查人员’的人士,通过正式外交渠道向瑞士金融市场监管局提出申请,要求调取‘新生艺术基金会’最近三年的资金往来明细。”
对方顿了顿,“根据瑞士法律,如果涉及跨国税务调查,我们可能无法完全拒绝配合。”
柳婉的心沉了下去。
税务调查?这意味着什么?
“他们具体想查什么?”
“主要是大额资金的来源和去向。”
“特别关注了一笔五千万人民币的转账,汇款方是我们银行的另一个客户账户,但受隐私保护条款限制,我不能透露更多。”
经理的声音充满歉意,“柳小姐,我建议您尽快咨询专业律师。这类调查通常不会空穴来风。”
电话挂断后,柳婉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
展览的成功、媒体的赞誉、观众的掌声...这一切在真正的权力面前,脆弱得像纸糊的城堡。
“又出事了?”顾言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
“税务调查。”柳婉简短地解释,“瑞士那边。”
顾言的脸色变了:“这是要彻底堵死你的资金通道。”
“如果税务问题坐实,不仅那五千万会被冻结,以后所有境外汇款都会受到严格审查。”
“我知道。”
柳婉闭上眼睛,深呼吸,“但我们没有做任何违法的事,所有资金来源都合法...”
“合法与否不重要,”顾言打断她,“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让你陷入无休止的调查和诉讼中。”
“等到一切澄清时,展览早就结束了,工作室也垮了。”
现实如此残酷。
柳婉感到一阵无力,但很快,那股熟悉的倔强又升了起来。
“顾言,”她睁开眼睛,“帮我联系上海最好的税务律师。”
“另外,把《数字竹林》的技术文档和专利检索报告全部整理出来。”
“他们要战,我们就战。”
顾言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欣赏,是心疼,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好。”
“但柳婉,你没必要一个人扛。我可以...”
“不,”柳婉摇头,“你已经帮我够多了。”
“这是我和徐小默的战争,不应该把你拖得太深。”
“可我已经在了。”
顾言轻声说,然后转身去打电话,没给她反驳的机会。
柳婉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但她很快压下这种情绪,拿出手机,给那个匿名号码发信息:“遭遇税务调查和专利诉讼,需要帮助。”
五分钟后,回复来了:“律师团队一小时内联系你。”
“专利问题已解决,涉事公司会撤回投诉。”
“保持镇定,这是压力测试,你通过了第一阶段,现在是第二阶段。”
压力测试?
柳婉盯着这四个字,忽然明白了什么——那个神秘的赞助人,不仅在帮她,也在测试她的抗压能力。
就像培养一个战士,要经历重重考验才能确定是否值得投资。
也好。
那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傍晚六点,外滩某私人会所。
徐小默提前十分钟到达预订的包间。
窗外,黄浦江的游船亮起彩灯,对岸的陆家嘴开始上演灯光秀。
但他无心欣赏,只是反复看着手机里那份关于父亲病情的报告。
门开了。
一个六十多岁、穿着考究灰色西装的男人走进来,正是王守仁律师。
他是徐振华三十年的老友,也是振华慈善信托的执行人。
“王叔叔。”徐小默起身。
“小默。”
王守仁与他握手,笑容温和但保持距离,“好久不见。你父亲常提起你。”
两人落座。
侍者上完茶点后退出,包间里只剩下他们。
“我就不绕弯子了,”徐小默开门见山,“我想知道振华慈善信托的全部细节。”
“为什么设立?为什么选择柳婉作为受益人?父亲到底在想什么?”
王守仁慢慢品茶,不疾不徐:“小默,信托的细节受法律保护,我不能透露。至于你父亲的想法...你应该直接问他。”
“他现在的状况,能给我清楚的答案吗?”徐小默把手机推到对方面前,屏幕上显示着那份医疗报告。
王守仁看了一眼,表情终于松动。他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你父亲...很早就开始准备了。”
“大约五年前,他确诊轻度认知障碍时,就找我说要设立一个信托。”
“五年前?”徐小默皱眉,“那时我和柳婉还没离婚。”
“正是因为他预见到了。”
王守仁的目光变得深远,“你父亲说,他太了解你了——你像年轻时的他,骄傲、固执、不懂珍惜眼前人。”
“他说你和柳婉的婚姻迟早会出问题,而离婚后,你一定会用尽手段打击她,因为你觉得那能证明你的强大。”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刺进徐小默的心脏。
“所以他设立信托,不是为了对抗你,”王守仁继续说,“而是为了保护你——保护你不至于在愤怒中做出无法挽回的事,保护你未来某一天醒悟时,不会因为伤害了重要的人而追悔莫及。”
荒谬。
太荒谬了。
徐小默想笑,却笑不出来。
“那我呢?”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在父亲心里是什么?一个需要被管教的、失控的孩子?”
“你是他儿子。”
王守仁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骄傲,也是最大的软肋。”
“你知不知道,三年前你动用默远资源打压柳婉的工作室时,你父亲在疗养院哭了整整一夜?他说‘是我没教好他,是我的错’。”
徐小默的手握紧了茶杯,指节发白。
“星火资本的事,我知道你查到了。”
王守仁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这是信托投资委员会的决议记录。我们投资创芯科技,不是因为想跟你作对,而是因为那确实是一家有潜力的公司。”
“至于给柳婉的赞助...那是你父亲的意思。”
“他说‘小婉那孩子太倔,不肯直接接受我的帮助,那就用匿名的方式吧。至少让她能继续做喜欢的事’。”
文件上,徐振华颤抖的签名清晰可见。
签名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给小婉,做你想做的。徐伯伯永远支持你。”
徐小默盯着那行字,忽然觉得呼吸困难。
原来那五千万不是施舍,不是对抗,而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朴素的关爱——就像父亲曾经支持他创业时一样,不问回报,只是相信。
“那我该怎么做?”他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做你自己。”
王守仁重新端起茶杯,“但做你自己之前,先想清楚——你是谁?你想要什么?你害怕失去什么?”
谈话进行到晚上八点。王守仁离开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你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机会说了。”
“小默,仇恨是很重的负担,放下才能往前走。”
徐小默一个人在包间里坐到九点。
窗外,灯光秀达到高潮,整座城市仿佛在燃烧。
手机震动,是Elena发来的照片——她在米兰的试衣间,穿着一件酒红色的露肩礼服,对着镜子自拍,配文:“好看吗?下周穿给你看。”
徐小默回复:“好看。”
“想我了吗?”
“想了。”
“我也想你。等我回去,我们要好好庆祝——听说你前妻的展览很成功?没关系,下一局我们会赢。”
下一局。
永远有下一局。
战争永不停止,征服永无止境。
徐小默关掉手机,叫来侍者买单。
走出会所时,外面开始下雨。
司机撑伞等在门口,但他摆摆手,一个人走进雨里。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某种温柔的拷问。
他沿着外滩慢慢走,路过那些成双成对的情侣,路过那些欢声笑语的游客,路过这座永远不知疲倦的城市。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疗养院打来的。
“徐先生,您父亲今晚情况不太稳定,一直在叫‘小默’和‘柳婉’。您方便过来一趟吗?”
徐小默抬头,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我马上到。”
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疗养院的地址。
车子驶入雨夜,车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柳婉刚刚结束和瑞士律师团队的视频会议。
顾言递给她一杯热牛奶:“解决了。律师说调查程序存在瑕疵,他们已经提出异议,至少能拖三个月。”
“三个月后呢?”
“三个月后,展览早就结束了,工作室也站稳脚跟了。”
顾言在她对面坐下,“柳婉,你有没有想过...暂时离开上海一段时间?”
“去国外进修,或者做个驻场艺术家?等风头过去再回来。”
柳婉捧着温热的牛奶杯,沉默了很久。
“我不能逃。”
她最终说,“逃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而且...这里是我的家。”
顾言没有再劝,只是说:“那我陪你。”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如千钧。
柳婉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清瘦,沉默,眼神却清澈坚定。
在她最狼狈的时候,他没有离开;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总在身边。
“顾言,”她轻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顾言没有立刻回答。
他看向窗外,雨丝在路灯下像银色的细线。
“因为你是光。”
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在这个越来越暗的世界里,你是少数还在发光的灵魂之一。”
“而保护光,是所有向光之人的本能。”
柳婉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滴进牛奶杯里,荡开小小的涟漪。
那一夜,上海在雨中沉睡。
有人彻夜难眠,有人梦中呓语,有人静静守护,有人独自前行。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