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东西两路骤然而至的雷霆之击,陕西三边总督李邦华虽惊不乱,展现出其久镇边陲的应变之能。
他于总督行辕中连夜部署,一道道军令飞出:
李邦华以最快速度,从尚未被战火波及的陕甘各地卫所及留守兵马中,紧急抽调拼凑出三万精锐,由他亲自统辖,作为机动作战的核心力量。
同时,他急令陕西总兵周文郁与延绥总兵黄得功,立即将各自麾下尚能机动的部队合兵一处,不必纠缠于沿途州县,火速驰援陕西省府、关中心脏——长安(西安)。务必赶在清军形成合围之前,加强城防,稳定人心。
最后,对于已处于锋镝之下的北线重镇,他严令榆林总兵尤世威与宁夏总兵贺虎臣:紧守城池,加固防务,不得因延安失陷而贸然出城野战。
其核心战略是“固守待援,切勿浪战”,深沟高垒,消耗清军锐气,绝不可让阿济格发挥野战之长,行“围点打援”之计,将明军精锐逐个击破于坚城之外。
李邦华的策略清晰而务实,在遭遇突然袭击、局势不明之际,首要任务是确保长安不失、关中不乱,这是西北的政治与军事根基。
同时稳住北线两大军镇,避免进一步崩溃。他试图在被动中建立一道弹性防线,集中有限兵力于关键点,等待朝廷进一步指令和援军,再图反击。
随着陕西告急的烽火燃至京师,孙传庭的请罪奏表也摆在了朱由检的御案上。奏表中字字沉痛,他将偏头关失守、朔州沦陷、乃至山西局势糜烂、致使清军得以深入腹地的所有罪责,一力承担,全揽于己身。文末,他只恳求皇帝能许他戴罪立功,待击退建奴、稳住局势之后,再行罢官、流放甚至问斩,绝无怨言。
朱由检细细读完这封几乎字字泣血、堪称绝笔的请罪表,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对着空荡的暖阁自语道:“……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总想着把天捅破了用自己去扛……”
他知道,孙传庭这是在用最传统、最决绝的士大夫方式,表达他的忠诚与担当,也是在为皇帝分忧——将所有骂名与罪责先揽过来,避免朝野攻讦直接指向朝廷决策或皇帝本人。
但朱由检并不需要这种“悲情担当”。
他更看重的是结果,是解决问题的能力和此刻不可或缺的执行力。
孙传庭或许有战术失误或判断不及,但放眼朝堂,此刻能在山西扛住济尔哈朗、并迅速做出应对的,依旧非他莫属。
朱由检没有召集群臣商议如何“论罪”,也没有写下任何斥责的朱批。
他只是提起御笔,在一张特制的信笺上,写下了短短两行字,语气平淡得仿佛在交代一件日常公务:“知道了。朕准你戴罪立功。速速将建奴击退,稳定山西。此次罚俸三个月,以儆效尤。”
没有疾言厉色,没有空洞安慰,更没有接受其“事后严惩”的提议。这轻飘飘的“罚俸三个月”,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性的姿态,更是皇帝对前线统帅的信任背书和压力疏导。
八百里加急的信使将朱由检的御笔亲书送至雁门关时,孙传庭正披甲立在关城的敌楼上,望着北方苍茫的山峦。
亲兵将蜡封的信筒呈上。
孙传庭接过,指尖竟有些微颤——他早已做好了被褫夺官职、锁拿进京,甚至收到一纸赐死诏书的准备。
他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箭楼内侧,就着昏黄的油灯拆开信筒。
当那两行熟悉又陌生的朱笔字迹映入眼帘时,孙传庭整个人僵住了。
他先是怔怔地将那两行字看了三遍,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因连日疲惫而眼花。
“罚俸……三个月?”
他喃喃重复,喉头滚动了一下。预想中的雷霆震怒、严词切责、乃至问罪锁拿,全都没有。
只有这轻飘飘的、近乎玩笑的“罚俸三个月”,和一句简短的“速速将建奴击退”。
孙传庭忽然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这个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都不曾眨眼的铁血统帅,此刻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太明白这短短两行字的分量了。
这不是宽恕,是信任。是皇帝在告诉他:你的请罪朕收到了,但朕不要你的官帽,更不要你的脑袋,朕要你打赢。
这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他心如重锤。陛下将整个山西,乃至关中危局,依旧压在他的肩上,却未曾加一句重话。
这份沉甸甸的、近乎纵容的信任,让孙传庭胸中翻涌起比请罪时更强烈的灼烧感——那是羞愧,是感激,更是一股破釜沉舟、必须以胜利回报的决绝。
“陛下……”
他对着东南京师的方向,深深一揖,几乎折腰到地。再直起身时,脸上所有的彷徨、自责、悲壮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冷硬与清明。
孙传庭固然有其疏失,但眼下的局面,确也不能全数归咎于他。任谁能料到,那些世代沐浴皇恩、享尽大明富贵的衣冠之辈,竟能做出此等“吃着大明的饭,却要砸烂大明的锅”的勾当,甚至不惜引狼入室,与建奴勾结至此等地步?
然而,追责是后话。当务之急,是解开眼前这团战略迷雾,尤其是陕西方向的危局。
暖阁内,朱由检的目光在地图上延安、长安、太原几个点之间来回逡巡,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
“不对……”
他低声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这帮完蛋玩意,费了牛劲绕过重兵把守的太原,突袭拿下延安,接着就想去打长安?逻辑不通啊……”
他站起身来,走到地图前,比划着距离和地形。
“打长安,和直接打太原,有本质区别吗?硬要说,太原反而还好打点,毕竟城里还有那帮吃里扒外的乡绅能当内应。陕西呢?他们在陕西可没这种根基,人生地不熟,补给线拉得老长,去打墙高池深的长安……这不是自找苦吃?”
这个明显的悖论让他愈发觉得清军此举背后必有深意。他托着下巴,目光顺着可能的进军路线游移。
“难道……他们的目标根本不是长安?”
一个念头闪过,“拿下延安,或许只是确保侧翼安全,或者……是虚晃一枪?”
他的手指从延安向南,划过关中平原,然后猛地向东一折,指向河南!
“难道是……想从关中快速东出,直插河南?在河南与山东的白莲教余孽汇合?或者……利用河南四通八达的位置,进一步搅乱中原,甚至威胁漕运?!”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一凛。
如果清军意图并非单纯占领陕西,而是以陕西为跳板,进行大范围的战略机动,那么其危害性和不确定性将呈指数级上升。
“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想长期占领任何地方?”
朱由检想到济尔哈朗在大同的劫掠行为,“就是单纯来破坏,来抢劫,来耗尽大明的国力民力?打长安是假,把陕西乃至中原的水彻底搅浑才是真?”
满清的终极目的究竟是什么?
紫禁城中的朱由检或许仍在迷雾中揣测,但远在盛京的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心中那幅蓝图却早已清晰。
他所谋者,绝非一城一池之得失。他剑指的,是整个天下。为此,他赋予前线统帅济尔哈朗的任务,远非简单的攻城略地。
济尔哈朗大军在山西的“停顿”与劫掠,阿济格奇袭延安的迅猛,乃至此刻看似冒险的纵深穿插,所有行动都服务于一个最高战略目标:在搅乱大明腹地的同时,控制南北命脉——漕运,并进而威慑乃至夺取富甲天下的长江流域。唯有掐住经济咽喉,耗尽大明元气,才能为将来问鼎中原铺平道路。
因此,他们根本不去强攻太原、长安这类硬骨头。
当陕西三边总督李邦华在关中紧张布防,准备决战时,济尔哈朗与阿济格已悄然会师,并做出一个大胆到令人瞠目的决策——放弃陕西,全军东向,直插河南腹地!
他们何以敢进行如此深远、看似孤军深入的穿插?
答案藏在大明内部。
沿途的明朝乡绅豪族,早已不是潜在的抵抗者,而是变成了公开的协作者与补给站。 满清这十几万大军的粮秣军需,根本无需从关外千里转运。那些暗中投靠或被迫合作的山西、河南地方势力,早已为他们筹备妥当,秘密囤积于预定路线之上。
先前白莲教在河南疯狂攻击开封及黄河堤坝,其深层作用之一,正是掩护与配合这些叛逆乡绅在混乱中筹集、转运物资的行动,吸引并牵制官军主力于一点。
于是,合兵后的清军主力,对在开封严阵以待的明军视若无睹,如同一把精准的楔子,从山西南部斜刺里插入河南。
他们迅速南下汝宁府,在那里,叛变的士绅“箪食壶浆”,提供了关键补给。人马饱食、获得休整后,这支庞大的军队没有丝毫犹豫,旌旗南指,朝着帝国最富庶的核心区域——南直隶滚滚而去!
他们的目标已昭然若揭:避开中原重兵集团,以叛徒为耳目和粮台,直扑大明财政与漕运的心脏地带。
一旦得逞,半壁江山将为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