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篾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本能地反驳:“东家,这万万不可!茶路是我们用命换来的,是云记的根本,怎能印在油纸上?万一这张图纸泄露出去,岂不是为人作嫁,引狼入室?”
他的担忧合情合理。
这条新打通的运输线,绕开了官府的层层关卡,避开了日寇的轰炸区,更联通了苗寨这样排外而强悍的民间力量。
它不仅是一条商路,更是一条战略生命线,价值连城。
谢云亭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帐篷门口,掀开帘子的一角,目光投向远处黑暗的山峦轮廓。
夜风灌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帐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阿篾,”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觉得这条路,能瞒多久?”
阿篾一怔,哑口无言。
“周慕白虽然被调离,但他在赣西盘踞多年,耳目遍布。我们三十匹驮马的大动静,瞒不过三河口的眼线。杨师爷能帮我们一时,帮不了一世。”谢云亭转过身,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与其被动地等着别人来打探、来破坏,不如我们主动把路‘送’出去。”
“送出去?”阿篾更糊涂了。
“是,但不是送给敌人。”谢云亭走到地图前,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这条路,要送给所有和我们一样,想把物资运进后方,想为这个国家出力的中国人。我要让这张印着地图的油纸,成为一张通行证,一张信誉状。凡持有‘云记’茶纸的商队,都能得到沿途山民和我们盟友的认可与帮助。”
他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我要的,不是云记独占一条密道,而是要在中国的腹地,织就一张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斩断的运输血网!这张网越大,我们的路,才越安全。”
阿篾呆呆地看着谢云亭,胸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一直以为东家是在为云记谋一条生路,直到此刻才幡然醒悟——东家要的,是为这个危难的国,谋一条活路!
他将云记的命运,与整个国家的血脉紧紧捆绑在了一起。
“我明白了,东家!”阿篾猛地站直身体,眼眶泛红,“我马上去办!”
一个时辰后,谢云亭的身影出现在营地后方一处隐蔽的岩洞里。
洞中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跃,映出四张神情凝重的脸。
除了谢云亭和阿篾,还有沉默如山岩的猎户向导山鹞子,以及眼神机灵、紧紧抱着一个布包的小豆倌。
“情况有变。”谢云亭开门见山,将一张刚绘制好的草图在地上摊开。
图上,三河口的位置被他用木炭画了一个重重的叉。
“杨师爷刚传来消息,周慕白虽走,但他留下的亲信,三河口税卡的卡长,今日增兵一倍,摆明了要等我们自投罗网。明日辰时,三十匹驮马一旦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必会以‘通匪’之名强行拦截。”
阿篾脸色一变:“我们的茶叶和粮食大部分都已提前藏入林中,可这三十匹活生生的驮马和人手,目标太大,根本藏不住。”
洞内气氛瞬间凝重下来。
绕路,意味着延误和未知的风险;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洞口传来:“路,是人走出来的,也是人等出来的。”
众人回头,只见铜铃婆拄着木杖,佝偻着身子走了进来。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谢云亭脸上。
谢云亭心中一动,站起身,恭敬地问道:“婆婆,您在寨中说过,‘他们等了七十年’。这等待,除了一个公道,是否还有别的说法?百年前,徽商与山民之间,可有暗语或是信物可以互通?”
铜铃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从怀里摸索了半天,取出一截色泽深沉、约莫一尺长的竹筒。
竹筒表面刻满了复杂的纹路,随着她的动作,内部发出“沙沙”的轻响,似是装了什么东西。
“此物名为‘茶铃令’,”铜铃婆将竹筒递给谢云亭,“百年前,徽商与此地山民结为兄弟之盟,共御匪盗。若遇险情,便以此令为号。”她枯瘦的手指在竹筒上点了点,“摇三短两长,是‘借道不停留,前路有伏兵’。若对方回以两长一短,则意为‘山道已清,并无外人尾随’。”
她看向一旁的山鹞子,声音变得悠远:“山鹞子,你父亲,曾是这山里的接令人之一。”
山鹞子一直沉默不语,此刻却猛地抬起头。
他从谢云亭手中接过那截竹筒,粗糙的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似乎在触摸一段尘封的记忆。
良久,他将竹筒放到唇边,闭上眼,喉结滚动,竟发出一串极其相似的骨哨声。
哨音模仿着铃声的节奏,三短两长,在岩洞中回荡,带着一种穿透山林的苍凉。
“我识得这声音。”他低声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次日辰时,计划依计而行。
山鹞子亲自挑选了十名最精干的猎手,牵着十匹驮马,化整为零,悄然消失在另一条更为偏僻的林间小径中,先行探路。
正午时分,三河口税卡前,气氛果然剑拔弩张。
卡长亲自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兵痞,在路中央设下哨卡,盘查着每一个过往行人。
一辆驴车缓缓驶来,车上是县府的杨师爷,他笑呵呵地跳下车,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径直走向卡长。
“张卡长,辛苦了!听说昨夜山里头不安生,苗寨那边跳了一夜的傩戏,怕不是有外乡人闯了他们的禁地吧?”杨师爷一边将热腾腾的汤面递过去,一边状似无意地说道。
那张卡长接过面碗,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跳傩戏?哼,我看是跳大神!等着吧,总有鬼会撞到我这钟馗手里来!”他目光阴鸷地望向远处的山峦,显然笃定谢云亭的车队会从此地经过。
黄昏,最后一缕残阳沉入山谷。
山鹞子站在一处陡峭的山梁上,确认三河口的方向再无异动后,从怀中取出一枚用兽骨磨成的骨哨,凑到嘴边。
“呜——呜——……咻!”
两长一短的哨音,尖锐而清越,如鹰隼破空,穿透层层叠叠的山谷,远远地传了出去。
片刻后,三河口卡楼上原本晃动不停的灯火,似乎停滞了一瞬,最终再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
山道,已清。
入夜,月色如霜。
主力车队终于在谢云亭的带领下,悄然启程。
二十名精壮伙计押运着首批最关键的茶叶和药品,马蹄上皆裹了厚厚的麻布,行进在寂静的山林中,只听得见风过树梢的沙沙声。
当队伍行至一处名为“断魂岭”的险峻坡道时,走在最前方的谢云亭突然停下了脚步。
“停!”他低喝一声,举起了手。
众人立刻屏息驻足。阿篾凑上前,不解地问:“东家,怎么了?”
谢云亭没有回答,他只是站在原地,脚在地上轻轻碾了碾,眉头紧锁。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来自脚底的松软感,常人根本无从察觉。
他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脑海。
瞬间,冰冷的系统界面豁然展开。
一幅半透明、由无数蓝色数据流构成的三维山脉模型悬浮在他意识中。
他将视野聚焦到脚下的“断魂岭”区域,原本标记为绿色“稳固区”的坡道,此刻竟泛起一层幽蓝色的涟漪,如水波般缓缓扩散。
系统提示音冰冷地响起:【警告:地下水文异常变动,受近期暴雨影响,地下暗流改道,当前区域结构稳定性下降73%,预计三日内将发生大规模滑坡。】
谢云亭猛地睁开眼,额头已渗出冷汗。
“不能走了!”他断然道,“这里要塌了!”
阿篾大惊失色,他看了看脚下的路,坚实无比,哪里有半点要塌方的迹象?
但他深知东家必有缘由,急忙问道:“那怎么办?绕行的话,要多走至少三十里山路,天亮前根本过不去!”
谢云亭的目光如利箭般射向北侧一片陡峭的密林,那里根本没有路。
“不绕。”他一字一顿,指向那片黑暗,“走那里!林中古树盘根错节,根系能暂时缠住泥土,尚可承重一个晚上!”
队伍立刻转向,钻进了漆黑的密林。
树木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腐叶和虬结的树根,行进速度骤然放缓。
走在最前面的小豆倌突然蹲下身,发出一声极低的惊呼:“东家,地上有印子,不是咱们的蹄痕!”
所有人瞬间警觉,伏下身子。
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湿润的泥土上,有一串浅浅的爪印。
那印记乍看像是野猪踩踏留下的,但仔细分辨,便能发现其边缘过于规整,深浅也几乎一致。
谢云亭的心猛地一沉。
这手法他太熟悉了!
伪造兽迹,诱使商队偏离正道,误入早已布好的陷阱——这是周慕白手下那些地头蛇惯用的伎俩!
他们果然没有善罢甘休!
“熄火!静默!”他沉声下令。
所有马灯瞬间被捂灭,队伍陷入一片死寂。
他朝山鹞子打了个手势,后者立刻如猿猴般悄无声息地攀上一棵参天大树。
片刻后,山鹞子滑下树干,凑到谢云亭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前方百步,灌木丛里,有影子。”
埋伏!
谢云亭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对方算准了他们会抄近路,在这里设下了口袋。
“原路退回五里,改走溪床。”他当机立断。
“东家,溪床全是鹅卵石,又湿又滑,马匹难行,茶箱也容易磕碰损坏!”阿篾急道。
谢云亭的眼神冷硬如铁:“宁损茶,不损人。走!”
那一夜,车队在一条几近干涸的河床上艰难跋涉,最终寻了一处稍显开阔的石滩扎下营地。
疲惫的伙计们三三两两地靠着茶箱睡去,谢云亭却毫无睡意。
他独自坐在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心中波澜起伏。
他以为解决了苗寨和官方关卡就已是坦途,却没料到周慕白的阴影依然如跗骨之蛆。
这条路,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凶险。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的系统界面竟自主波动起来。
那幅宏大的“万里茶魂”舆图再度浮现,那条由他亲手点亮的朱砂红线,此刻正微微震颤着。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共鸣从舆图上传来,仿佛在千百里之外,某一段他从未踏足过的古道,也正因他的前行而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崩塌与新生。
他忽然明白了,这条路,从来不只是一条地图上的痕迹。
它正在活过来,用它自己的方式呼吸着、痛着,并且挣扎着向前延伸。
一夜无话。
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晨雾,一支疲惫不堪但依旧完整的车队,终于抵达了一处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地势前。
那是一道仿佛被巨斧从山体中生生劈开的狭窄岩缝,两侧是高达百丈的垂直峭壁,最窄处仅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过。
岩壁上寸草不生,黑黢黢的,抬头望天,只能看到一线天光,阴森而压抑。
一块不知哪个年代留下的石碑歪倒在入口处,上面刻着三个血红色的古字,历经风雨,依旧狰狞可怖——鬼愁峡。
山鹞子上前探查了一番,回来时脸色异常凝重。
他指着峡谷深处,声音沙哑地对谢云亭说:“东家,过了这道峡,就是平地了。但是……风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