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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晓时,雾气稍散,露出一片更加广袤死寂的赣西荒岭。

这里没有路,甚至没有一丝人烟的痕迹。

放眼望去,尽是起伏的土丘和枯败的荆棘,仿佛一片被时间遗忘的绝地。

队伍彻底停滞,连日奋战积累的士气,在这一片茫然无措的死寂中迅速消散。

“东家,地图上……到这儿就没了。”带队的老向导声音干涩,指着手中那张早已画到尽头的堪舆图,满脸无助。

谢云亭立在一块高耸的岩石上,眉头紧锁。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鹰嘴崖是天堑,尚有痕迹可寻;而这片荒岭,却是将所有过往都抹去的空白画布。

人心惶惶,低语声四起。

“这下完了,真成无头苍蝇了。”

“早知道就不该来,这是要困死在山里头……”

就在众人绝望之际,一个瘦小的身影蹿上了旁边一棵几近枯死的歪脖子树。

是小豆倌,他手脚并用,猴子般灵巧地爬到最高处的枝桠,像只警惕的雏鹰,极力向远方眺望。

半晌,他忽然兴奋地大喊起来,声音因激动而显得尖锐:“东家!那边!那个土包子,我认得!”他伸出黑乎乎的手指,指向东南方向一道不起眼的土丘,“那不是土包子,是‘歇脚墩’!我爹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古时候的茶亭塌了,风吹雨淋,最后就剩下这么个土墩子!亭子下头,必有石碑!”

一语惊醒梦中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那道模糊的土丘上。

“挖!”谢云亭毫不犹豫地挥手下令。

铁锹与十字镐砸开板结的硬土,不过半个时辰,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传来。

“有东西!”一个工人惊喜地大叫。

众人合力清理掉泥土,一块残破的石碑一角赫然露出。

碑上字迹斑驳,却依然能辨认出几个深深刻下的字样:“……丙寅年徽商捐茶水银三两。”

就是它!

这条被遗忘的路,在沉寂数十年后,终于显露出了第一丝脉络。

谢云亭蹲下身,手指轻轻抚过石碑上冰冷而粗糙的刻痕。

丙寅年,那是几十年前的光景了。

他仿佛能看到,当年的徽州茶商,也是这样风尘仆仆地站在这里,捐出钱粮,只为让后来的行路人有一碗热水,一处遮风挡雨的屋檐。

他站起身,沉默良久,忽然沉声道:“阿篾,取‘兰香红’的茶末来。”

阿篾一怔,但立刻执行。

很快,一小袋特有的、带着馥郁兰花香气的祁门红茶碎末被送了过来。

“再取石灰。”谢云亭再次下令。

众人不解其意,只见谢云亭将那金贵的茶末毫不吝惜地混入雪白的石灰之中,仔细搅拌均匀。

然后,他抓起一把混合物,沿着新发现的路径方向,均匀地洒在地上。

“东家,这是……”

“这是茶灰记。”谢云亭的声音平静而有力,“这荒山野岭,夜里雾重,晨起露浓。石灰遇潮会凝结,而这茶末遇水,香气便会蒸腾出来。我们走在前面探路,后面运送物资的车队,只需循着这独一无二的兰花香,就不会迷路。这香,就是路标。”

众人恍然大悟,随即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激荡。

用茶香来引路,这是何等的巧思与气魄!

这条路,本就是因茶而生,如今,又将由茶来引领。

有了方向,队伍士气大振,开路的速度陡然加快。

然而,三天后,新的麻烦接踵而至。

前方的必经之路上,横亘着一处名为“三河口”的税卡。

卡哨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是赣西通往外界的咽喉。

杨师爷派人送来的密信早已抵达:“周慕白已下密令,严查‘非法运商’,卡长王彪,贪婪好利,尤嗜好茶。万勿强闯,可以礼试之。”

夜幕降临,税卡灯火通明,气氛森严。

谢云亭没有丝毫迟疑,当夜便亲手研墨,用上好的宣纸写了一封拜帖。

帖中言辞恳切,只说自己是仰慕关卡守军辛苦,特来慰问的徽州茶商。

随帖附上的,是十包用油纸精心包裹的特级“兰香红”,封签上,他只题了五个字——“敬守路人”。

礼品连夜送出,石沉大海。一夜的等待,几乎让人心焦如焚。

直到次日拂晓,一名不起眼的副官才骑马来到营地,将一个沉甸甸的锡制匣子交给阿篾,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王卡长回礼。”

阿篾打开匣子,里面竟是满满一匣上好的云土。

他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却发现匣子底部压着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好茶!明日辰时换岗,哨兵困乏,空车可过。”

阿篾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暗语。

“空车可过”,言下之意,便是载货的车过不了。

他立刻找到谢云亭汇报。谢云亭当机立断:“就按他说的办!”

阿篾领命,立刻组织人手,将所有车辆上的石料、粮食、工具连夜卸下,分批搬运至密林深处藏好。

第二天辰时,天刚蒙蒙亮,一支看似疲惫的“商队”驱赶着十几辆空空如也的板车,大张旗鼓地从税卡前鸣笛而过。

关卡上的哨兵果然如纸条所言,睡眼惺忪,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便放他们过去了。

待到夜深人静,敌人防备最松懈之时,早已埋伏在林中的工人们再悄无声息地分批将货物肩扛手提,绕过关卡,运送到前方与车队会合。

一场看似无解的死局,就此被巧妙化解。

队伍继续向前,但连日的抢工和恶劣的环境,开始严重透支每个人的体力。

石匠吴,那个曾在鹰嘴崖立下血誓的汉子,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他本就年过四旬,又继承了父亲的肺痨病根,高强度的劳作让他几乎耗尽了心血。

第五天夜里,他在凿刻一处坚硬的岩缝时,猛地弓下身,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后,一口鲜血喷在了冰冷的岩石上。

他却只是抹了抹嘴,捧起冰冷的涧水喝了几口强行压住,便又抡起了铁锤。

“吴大哥,你不能再干了!”谢云亭闻讯赶来,强行夺下他的锤子,“去休息,这是命令!”

石匠吴通红着双眼,固执地摇着头,声音嘶哑如破锣:“东家,我爹就死在这山里,没能把路修通。我……我要把自己凿进去,陪着他,看着这条路通!”

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谢云亭知道,自己劝不住一个决心用生命去完成夙愿的人。

次日清晨,天色微亮,当工人们来到工地时,却发现石匠吴伏在昨夜的岩壁上,一动不动。

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柄磨得光滑的铁钎,钎尖深深嵌入石中。

他已经气绝,身体早已冰冷,但姿态却依然是奋力向前的样子。

在他身后的岩壁上,赫然多出了两个新刻的字——“茶路”。

那两个字,笔画深逾寸许,力透石壁,仿佛是用尽了最后一口气血才刻上去的。

整个工地,一片死寂。风声呜咽,像是为这个沉默的开路者送行。

谢云亭下令,就地安葬。

他亲自挑选了一块最平整的青石,命人凿成石碑,深深嵌入崖壁,正对着那条新开的路。

下葬时,小豆倌哽咽着问:“东家,咱们……该烧纸么?”

所有人都看向谢云亭。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铜铃婆缓步上前,她从怀里掏出一把茶叶末,不是“兰香红”,而是最普通、最粗粝的茶梗。

她将茶梗撒入燃起的火堆中。

“茶比纸轻,却比血重。”她苍老的声音在风中飘荡,“咱们修路人,烧的是香,不是灰。”

“呼——”火焰猛地腾起,一股浓烈的茶香混合着草木灰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

在那跳跃的火光中,众人仿佛看到无数模糊的人影在缭绕的烟雾中穿行,他们是历朝历代的背夫、马帮、茶客……身影重重叠叠,与眼前这条崎岖的山路融为一体。

在场的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默默地跪了下去,用手中的铁锤、锄头轻轻触地,发出一阵沉闷而庄严的声响。

那是对逝者的祭奠,也是对后来者的承诺。

风波之后,工程仍在继续。

阿篾清点完剩余的物资,忧心忡忡地找到谢云亭:“东家,石料已经告罄,前面那段河谷上的栈桥,怕是建不起来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一直跟在旁边的小豆倌突然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我奶奶说过,咱们这古道叫‘九亭十八桥’,从鹰嘴崖过来,这已经是第十七座桥了!最后一座是铁筋桥,民国初年官府说要改道,那桥就被拆了埋在下游的河滩里了!”

谢云亭精神一振:“在哪?带我们去!”

当夜,上百支火把照亮了下游的一片干涸河滩。

众人连夜掘沙,挖了足有五尺深,终于,铁锹碰到了坚硬的物体。

清理掉泥沙,一根根锈迹斑斑、粗如人臂的钢梁显露出来。

虽然锈蚀严重,但主体结构尚在,足以熔改重铸,支撑起一座新的栈桥!

看着这些重见天日的钢梁,谢云亭沉吟片刻,对身边的铁匠吩咐道:“待熔铸主梁时,把石匠吴的名字刻在梁的内侧。”

铁匠一愣:“刻在里面?那……那可就没人看得见了。”

“不为世人见,只为天地知。”谢云亭轻声说。

月圆之夜,全线贯通在即。

最后的工程只剩下打通一处名为“望乡坡”的缓坡。

谢云亭亲自带队巡查路线,当他走到坡顶时,却忽然感觉脚下的泥土有种异样的松动感。

【系统警报:启动地质扫描……】

【警告!

检测到地下结构性空洞,直径约七米,深度不明。

当前坡体承重已达极限,预计三日内将发生大面积塌陷!】

冰冷的系统提示让谢云亭背后瞬间惊出一层冷汗。

他立刻下令,所有人后撤,改道!

可是,地图上显示,唯一能绕过这片塌陷区的替代路线,必须穿越一片被标记为“禁地”的区域——那是山中最古老、最排外的苗家山寨的领地。

几十年来,从未有汉人商队能从那里通过。

队伍在苗寨的边界停了下来,前方竹林幽深,隐约可见寨门轮廓,却死气沉沉,无人出入。

进,是冒犯禁忌,九死一生;退,是前功尽弃,满盘皆输。

谢云亭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正当他踌躇不决,手心沁出冷汗时,一个苍老的身影拄着木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是铜铃婆。

夜风吹动她灰白的头发,她浑浊的眼睛望着那片幽暗的竹林,用一种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语调低声说道:

“七十年前,谢家的老太爷曾在这里救过一整个寨子的人。他们等谢家的人回来,已经等了七十年了。”

她转过头,看着怔在原地的谢云亭,缓缓地问:

“你说,这笔债,是不是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