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裕当铺的柜台比寻常人家新砌的灶台还要高,泛着乌沉沉的木油光,像一道冰冷的门槛,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苏晚晴抱着那只紫檀描金的箱笼,一步步走进去。
晨雾的湿冷气息被厚重的木门隔绝在外,当铺内独有的、混杂着陈年木料、墨锭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瞬间包裹了她。
身后,小翠紧紧跟着,小脸煞白,捧着箱笼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显得骨节分明。
“呦,是苏小姐。”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高高的柜台后传来。
孙掌柜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从一张太师椅上缓缓站起,亲自绕出柜台。
他身上那件灰布长衫洗得发白,但熨烫得一丝不苟。
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晴怀里的箱笼上,瞳孔不易察觉地一缩。
箱笼的锁扣旁,一行用金粉烙烫的小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清晰——“苏氏闺训”。
孙掌柜的视线在那四个字上停顿了足足三秒,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小姐……这可是您母亲留下的压箱底物件。一旦入了这当铺的门,再想出去,就不是原来的光景了。”他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您这是要……断根啊。”
苏晚晴的指尖轻轻划过箱角。
那里,用细密的苏绣针法,绣着一丛淡雅的兰草。
那是她六岁那年,母亲熬了不知多少个深夜,亲手为她绣上的。
她记得母亲当时说:“晚晴,女子当如兰,根植于土,香远益清。”
她几乎就要点头。几乎就要在那一声“断根”的叹息里,溃不成军。
可她脑海里浮现的,是谢云亭在古道石碑前挺拔如松的身影,是那三百多名茶农眼中点燃的决然,是小芸抱着《茶光录》手稿时那句“我们走的不是商路,是人醒来的路”。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的水汽已然散去,只剩下一种剔透的平静。
孙掌柜看出了她的决绝,不再多劝,只是换了一种更实际的口吻:“小姐,您要是真缺钱周转,不如就别走‘押’字门了,直接走‘卖’字门。我给您估个实价,十五万银元现票,今日就可取走。这比抵押划算得多,利息也能省下一大笔。”
他这是在提点她,死当变现,至少能拿到最高的价钱,免得日后被利滚利的当票活活拖死。
小翠闻言,
十五万银元,足以解云记的燃眉之急。
苏晚晴的指尖在兰草绣纹上微微发颤。
她几乎就要答应了,却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陌生的、清冷的声音说:“当。留三个月活当。”
孙掌柜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费解。
明明可以拿到更多的钱,为什么偏要选这条最难走的路?
三个月,对于眼下这种风雨飘摇的时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小姐,您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苏晚晴将箱笼稳稳地放在柜台上,那一声轻微的“笃”,像是落下的棋子,再无转圜余地。
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比春日的柳絮还要快,一夜之间就传遍了上海滩的茶行酒肆。
“听说了吗?谢家那小子,把他老婆的嫁妆给当了!”
“啧啧,还以为他多大能耐,敢自立门户走川渝线,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最后还不是得靠女人?”
法租界的一家高级俱乐部里,程鹤年穿着剪裁合体的白色西装,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威士忌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听着手下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我早就说过,没了我程家的船,他连长江的浪花都摸不着。现在怎么样?落地凤凰不如鸡!这才叫精彩。”
翌日,上海的几家小报上,赫然刊登出一张照片。
画面里,黟县苏家老宅门前,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将一只青花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照片旁的配文更是极尽嘲讽之能事——《书香门第蒙羞夜,赔钱货终究是赔钱货》。
清心茶舍,地下那间用作机密会议的焙火房里,灯火通明。
阿篾将搜集来的十份报纸摊开在长桌上,每一篇的标题都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针。
谢云亭沉默地读着,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他握着茶杯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青筋暴起。
他知道,苏晚晴这一押,押上的不只是钱,更是她作为一个书香门第女儿的全部名声和尊严。
程鹤年他们要的不是他谢云亭低头,而是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把他身边的人,把他所珍视的信念,一片片撕碎,让他众叛亲离。
深夜,暴雨如注,敲打着茶舍的青瓦。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阿篾开门一看,竟是浑身湿透的柳三嫂。
她曾是苏母身边的贴身老仆,苏母过世后便回了乡下。
“姑爷呢?”柳三嫂的声音带着哭腔,顾不上擦脸上的雨水。
见到谢云亭,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层层包裹的东西,双手颤抖地递了过去:“姑爷,这是太太临终前交代的。她说,若有一日小姐动了那只紫檀箱子,就把这个交给您。”
谢云亭解开油纸,里面是一本泛黄的账册。
册页已经发脆,墨迹却依旧清晰。
这并非一本寻常的嫁妆清单,而是一本“心血录”。
第一页,写着那对被传为笑柄的红木茶筛。
旁注小字:“光绪三十二年,为筹措清心女子学堂经费,变卖陪嫁和田玉镯一对,所得银元购上好毛竹三百斤,亲手编制茶筛五十副,此为留存之二。”
谢云亭的手指猛然一颤。
他一页页翻下去,每一件器物背后,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那件被讥笑为“土气”的紫檀木雕花屏风,夹层里竟藏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三十多年前《女子师范学堂办学章程》的草稿。
那三十六只看似普通的陶罐,罐底都刻着“清心社试制”的字样,是苏母当年为了改良茶叶保鲜技术,亲自去景德镇烧制的样品。
这哪里是什么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的嫁妆?
这分明是一代知识女性,在那个封闭的时代里,未能走完的实业救国之路!
是一份沉甸甸的、被尘封了的理想!
谢云亭的眼睛渐渐湿润。
他终于明白苏晚晴为什么执意要“活当”,因为这不是一件可以被金钱衡量的物品,而是一份必须被完整赎回的信念传承。
第三日清晨,天光微亮。
谢云亭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亲自带人赶赴德裕当铺。
孙掌柜见他前来,以为他是筹到钱来补款赎当的,正要开口,却见谢云亭一言不发,只是对着身后的阿篾挥了挥手。
阿篾会意,朗声道:“开箱!”
伙计们上前,在当铺门前早已闻讯围观的人群注视下,将那几只被封存的箱笼一一打开。
“哗——”
人群中发出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没有想象中的绫罗绸缎,没有价值连城的珠钗环佩。
箱子里静静躺着的,是一整套精巧而朴素的手工制茶器具:泛着竹子清香的竹匾十七面,大小不一的陶罐三十六只,锃亮的铜制茶筛五副,甚至还有一块用来压制茶饼的青石板,上面清晰地刻着“清心社试制”的字样。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谢云亭走上当铺的台阶,他的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却仿佛一尊无法撼动的碑。
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传遍了整条街巷:“诸位,这几箱器物,并非苏晚晴女士的个人嫁妆,更不是什么妇人脂粉。这是她的母亲,苏老夫人毕生心血所凝,是当年为创办‘女子制茶班’而备下的启业之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中一张张错愕的脸,声音陡然拔高:“今日,我谢某人代我妻晚晴宣布,将这全套器具,悉数赠予清心茶舍!自即日起,清心茶舍‘女子制茶班’正式开班,凡有志于学习制茶技艺的女子,无论出身,皆可免费前来授艺!”
消息如同一颗炸雷,在上海滩瞬间引爆。舆论一夜之间骤然反转。
金笔张连夜奋笔疾书,一篇题为《箱子的秘密》的深度报道横空出世,详尽披露了苏母支持女子教育、尝试实业救国的往事。
次日,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变了风向。
“我的天,原来我们都骂错了人!”
“一箱子制茶工具……这是嫁妆吗?这是遗志啊!”
更有数十名年轻女子,拿着自己做的针线活计,结伴来到清心茶舍报名。
“我们不稀罕嫁个有钱的,就怕嫁个拦路的爹!”一个胆大的姑娘高声喊道,“宁可学筛茶养活自己,也不愿再看男人脸色!”
德裕当铺内,孙掌柜默默地取出那张当票,在抵押期限“叁月”之后,用朱砂笔添上了一个“另加”和一个更大的“叁月”。
他将当票重新收好,又从私人账房里调拨出两万银元,命心腹悄悄送去云记在上海的办事处,只交代了一句:“有些东西,比利息更重要。”
当晚,谢云亭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工坊里,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副最陈旧的竹匾。
竹丝光滑温润,仿佛还残留着岁月与人手的温度。
就在这时,他意识深处那道沉寂已久的玉青色光芒,忽然一阵急促地闪烁。
一幅残缺的图景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手执茶筛,昂然立于黄山之巅,她的身后,是成百上千名女子的身影,背景竟是谢家那片被大火烧毁的焙房遗址!
随即,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再次响起:“信者不孤。”话音落,光芒与图景尽数消散。
谢云亭闭目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拿起笔,在桌上的一张白纸上,郑重写下一行字:资本可枯,人心不竭。
只是,他心中并无半分轻松。
这场看似是他大获全胜的舆论战,更像是一次响亮的示威。
他太了解程鹤年了,那是一个睚眦必报、从不肯吃亏的枭雄。
越是这样公开的“打脸”,越会激起他更猛烈、更不计后果的反扑。
果然,第三天黄昏,阿篾行色匆匆地从外面赶回,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递上一封刚刚截获的电报,声音发紧:“先生,长江上……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