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姜在基地那条通往观景平台的、洒满模拟阳光的廊道里找到了爱莉希雅。
她就坐在那道巨大的弧形浮窗窗台上，正如伊甸的话语所隐隐指向的那样，仿佛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谁。
柔和的拟真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侧影，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温暖的光晕中。
“?哎呀？?”
听到脚步声，爱莉希雅转过头，粉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宛如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的涟漪，“?真是稀客呀，我亲爱的庄姜？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个平时只有我和阳光作伴的地方来了？?”
她说话时，穿着洁白过膝袜的双腿自然地垂在窗沿下，轻轻地、有节奏地前后晃动着，鞋尖偶尔会调皮地点一下冰冷的金属墙壁，那姿态无忧无虑得像个偷闲的少女。
庄姜沉默地走到窗边，目光落在她身上，落在她那仿佛汇聚了所有光亮的笑容上，落在她随着晃动而勾勒出柔和线条的双腿上，却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不像他。
平时的他，至少能在她面前维持住基本的谈笑风生。
爱莉希雅歪了歪头，水晶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她微微向前倾身，带着几分俏皮和促狭，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秘密： “?怎么啦？一直这样盯着可爱的女孩子看，可是会让人误会的哦~?”
她的眼波流转，笑意更深，“?难道说……我们英勇可靠的庄姜先生，终于鼓足勇气，是来向如飞花般绚丽的少女表白的吗？?”
若是往常，庄姜或许会配合地苦笑，或者无奈地叫她别闹。
但此刻，他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爱莉希雅脸上的戏谑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
他没有回答她的打趣，而是默不作声地，动作有些僵硬地，撑着手坐到了宽大的窗台上，就在她的身边。
两人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
身下是冰冷的合成材料，眼前是巨大的观察窗，窗外并非真实的景色，而是基地模拟出的、熙熙攘攘的都市投影，人流如织，车水马龙，充满了烟火气，却带着一丝数字特有的虚幻感。
爱莉希雅看着他紧绷的侧脸，那双总是盛满笑意和活力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但很快又被更灿烂的笑意掩盖。
她没有追问，也没有再开玩笑，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轻轻哼起了一段不知名的、轻快又带着些许怀念意味的调子。
她的双腿依旧在轻轻晃荡，白色的丝袜边缘勒出微微的软肉，与冰冷坚硬的窗台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比。
阳光（模拟的）透过观察窗，在她发梢跳跃，仿佛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圈毛茸茸的金边。
庄姜的视线也从窗外收回，落在了身旁的她身上。
他看着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的细小阴影，看着她微微扬起的、似乎永远不知忧愁的嘴角，看着她随着哼唱节奏轻轻点着节拍的手指……
普罗米修斯冰冷的分析、梅比乌斯尖锐的嘲讽、伊甸温和的指引……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远去。
只剩下眼前这个，坐在光影里，美好得如同一个易碎幻梦的少女。
而他，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询问那个关于“终末”与“选择”的问题。
他只是沉默地，陪她坐着，看着窗外那永不停歇的、虚幻的人来人往。
庄姜沉默了片刻，模拟阳光在他眼底沉淀成一片暗色的金。
他望着窗外流动的虚拟光影，那些熙攘的人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不真实。
他的嘴唇动了动，一段仿佛浸染着古老星辉与尘埃的话语，被他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缓缓念出：
“某一日，祂从天坠落。人们抬头仰望，于是看见了星空。”
“星月送来神的女儿，她愿成为人的伴侣。”
“长风化作她的轺车，四海落成她的园圃。鸟雀衔来善的种子，百花编织爱的颂歌。”
“她便是这样降生于世，行于大地，与人类一同长大，与世界一起发芽。”
他的声音落下，廊道里只剩下爱莉希雅那若有若无的哼唱尾音，以及模拟阳光流动的细微声响。
爱莉希雅晃动的双腿不知何时慢了下来。
她侧过头，水晶般的眼眸眨了眨，带着一丝恰到好处、仿佛被惊喜轻轻击中的讶然，指尖点着自己的唇瓣，声音里含着笑意：“?哎呀…这诗一样的句子，听起来像是在说某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呢？难道说……是在说我吗？?”
她的语气依旧轻快，带着她特有的、仿佛永不枯竭的活力，但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动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游过的鱼。
“是的。”
庄姜的回答简短而肯定，没有任何犹豫。
他转过头，终于再次直视她的眼睛，那目光太过直接，几乎要穿透那层绚丽的粉色，触及其后更深层的东西。
爱莉希雅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一个更灿烂、更柔软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仿佛投入湖心的石子终于激起了她真心实意的涟漪。
“?真好呀，”
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欣赏，像孩子在品味一块精致的糖果，“像童话一样。?”
她重新望向窗外的“城市”，目光似乎穿越了那层虚假的投影，投向了某个更遥远的地方。“?听着这样的故事，都会让人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就是这么温柔的呢。?”
“爱莉希雅，”
庄姜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出神中拉回，“如果没有崩坏……你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然，又似乎早已埋藏在他心底，此刻终于找到了破土而出的缝隙。
“?嗯？”
爱莉希雅发出了一个带着鼻音的、可爱的疑问音节，她歪着头，认真地思考起来，指尖轻轻卷动着发梢，“如果没有崩坏啊……让我想想哦……?”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绝妙的主意：“?开一家糖果店怎么样？店里要摆满五颜六色的玻璃罐，装着全世界最甜的糖果！空气里都是香香甜甜的味道……?”
但很快，她自己又摇了摇头，笑了起来，“?不行不行，那样好像太小孩子气了一点，说不定会被某个坏心眼的博士笑话呢~?”
“?那……做一个旅行家？?”
她换了个姿势，双手撑在窗台上，身体微微前倾，仿佛已经看到了远方的风景，“?可以去很多很多地方，看从未见过的景色，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把所有的美好都记在心里。?”
顿了顿，她的眼中流转过一抹如她眼眸一般缤纷的光彩，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憧憬：“?或者，成为一个歌手也不错？用歌声传递快乐和希望，让听到的人都能露出笑容……就像伊甸那样。?”
她轻轻哼唱了几个零星的、悦耳的音符，随即莞尔，“?不过，可能永远也达不到伊甸那样的高度就是了。?”
她说这些时，神情自然而向往，仿佛这些平凡而美好的可能性，对她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那晃动的洁白双腿，那在模拟阳光下几乎透明的发丝，那带着笑意的嘴角，都与她所描述的、那个没有阴霾的世界如此相称。
庄姜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他看着她在描述这些“可能”时闪闪发光的侧脸，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攥紧。
这些在普通人看来或许寻常甚至触手可及的愿望，从她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星光般璀璨而遥远的距离感。
他张了张嘴，那个关于“终末”的问题，那个沉重的、冰冷的抉择，几乎已经到了舌尖。
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他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虚假的、却依旧喧嚣繁华的都市投影，低声重复了一句，仿佛是在对她说，又仿佛只是在对自己说：
“是啊……糖果店，旅行家，或者歌手……听起来，都很好。”
廊道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爱莉希雅重新响起的、轻柔的哼唱声，伴随着两人之间那沉默的、一拳的距离，在模拟的阳光下拉长了影子。
爱莉希雅轻轻晃动的双腿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她侧过头来，那双映着模拟都市光影的眼睛注视着庄姜，里面盛着的好奇温柔而直接。
“?那你呢，庄姜？?”
她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如果没有崩坏……或者说，抛开所有的一切，你想要做什么呢？”
庄姜怔住了。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从未被自己审视过的心湖里，激起了无声却深远的涟漪。
他张了张嘴，惯常的、应付他人的答案一个也说不出口。
在这片由她存在的、奇异而宁静的光晕里，他发现自己无法给出任何轻率的回答。
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近乎苦涩的弧度。
“我不知道。”
这三个字吐露得异常艰难，却无比真实，“真的……不知道。”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虚拟景象，看到了更遥远、更破碎的过往。
“我的人生……”
他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就像苦海里的一叶舟。从前，在那个世界，是为了母亲活着，挣扎着，想要让她过得好一点，那是指引我的、唯一的岸。后来到了这里，动力变成了你们，是保护还能相聚的朋友，是完成必须完成的责任。”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积压的沉重尽数排出。
“我从没想过……‘庄姜’自己，想要做些什么。‘想要’这个词，对我而言，太奢侈了。”
廊道里安静了片刻，只有模拟阳光无声流淌。
过了一会儿，庄姜像是从漫长的回忆里挣脱出来，他往后靠了靠，后脑轻轻抵在微凉的观察窗玻璃上，目光落在头顶那散发着恒定光晕的模拟天穹。
“如果……如果真的能有那么一个平静的、不需要战斗的未来……”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自己都不太熟悉的、小心翼翼的憧憬，“我可能会……娶一个我爱的、也爱我的人。”
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神微微闪动，似乎下意识地想看向身旁的粉色身影，但最终还是没有偏转。
“然后，我们或许可以开一家福利院。”
说到这里，他脸上那紧绷的线条终于柔和了些许，像是想到了什么温暖的事物，“就像……阿波尼亚经营的那一种。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给他们一个能安稳睡觉、不用担心明天会不会饿肚子的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笑意。
“不需要很大，但一定要有阳光。院子里最好有棵大树，夏天可以乘凉，秋天可以落叶。孩子们可以在那里跑跑跳跳，平平安安地长大。”
这个画面朴素得近乎平凡，与他平日里执行任务时的果决冷酷，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它不像爱莉希雅那些飞花般绚烂的梦想，它扎根于泥土，源于最深的匮乏与最朴素的渴望。
爱莉希雅静静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也没有用俏皮话去冲淡这份突如其来的沉重与真挚。
她那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沉淀下一种更深邃的情绪，像是理解，像是怜惜，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共情。
她重新转过头，望向窗外那永不落幕的虚拟繁华，轻轻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一个家啊……”
她喃喃低语，声音融进了那模拟的阳光里，“听起来……真的很温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