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
正月刚过,洛阳城外的柳枝已抽出鹅黄嫩芽,护城河畔的泥土在阳光下蒸腾出潮湿气息。
这勃勃生机不只属于自然,更浸润在这座帝都的每条街巷、每个衙署、每间新立的学堂工坊之中。
格物院东厢的工棚里,匠作监马钧正对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构模型凝神思索。
模型是改良后的“翻车”,能将低处河水提至高渠,若成,可灌溉旱田千亩。
但他卡在了龙骨叶板的衔接处——木质易损,铁质又太沉。
“马监正,陛下到了。”
院吏匆匆来报。
马钧慌忙转身,见蔡琰已步入工棚,只着常服,身后跟着丞相诸葛亮与工部尚书。
他欲跪拜,被蔡琰抬手止住:
“朕来看看新机巧。此物可能成?”
“回、回陛下,”
马钧因口吃更显紧张,
“叶板连轴之处……尚、尚需斟酌。”
蔡琰俯身细看模型。
她前世虽为才女,通晓经史音律,于工匠之事却所知有限。
重生以来,她凭借超越常人的远见,命人广搜民间巧技,再凭记忆中的模糊印象点拨方向,具体机巧仍赖匠人钻研。
“朕闻前汉有‘水碓’,以水轮带动舂米。”
她沉吟道,
“此翻车之轴,可否仿水碓轮轴之法,以榫卯咬合,外包铁箍固之?”
马钧盯着模型,眼睛渐渐发亮:
“陛下明鉴!臣、臣这就试制!”
诸葛亮在一旁静观,待蔡琰起身,方低声道:
“陛下虽非工匠,然每每切中要害。
此等见地,实非凡俗。”
“不过是以古鉴今。”
蔡琰淡然道,目光扫过工棚内各式半成品:
改良织机、脚踏水车、新式风箱……这些都是她命人搜集民间巧技后改进的。
“朕少时随父游历,见民间多有机巧,可惜未能广传。
如今设格物院,正是要集天下智慧,利国利民。”
正说着,院外传来孩童诵读声。
众人移步至相邻的女红司学堂——这是依蔡琰旨意新设的处所,既教纺织刺绣,亦授基础文算。
透过雕花木窗,可见三十余名女童端坐,年龄从七八岁到十二三不等,衣着或绢或布,显然出身各异。
台上授课的正是太医令张仲景之女张菖蒲,她手持《急救篇》,正逐句讲解。
“……‘锦绣缦旄离云爵’。
此句言织物纹样。
锦者,五彩织成;
绣者,以针引线;
缦者,无纹之帛……”
一女孩举手:
“先生,女子学了这些,能做什么?”
张菖蒲温言道:
“识字明理,可管家计、教子女、助邻里。
若有天赋者,如我般学医,可救死扶伤;
善织者,可入工坊为技正;
通数算者,可帮父兄理账。
昔有班昭续《汉书》,蔡琰……蔡大家续《汉记》,皆女子中之俊杰。
尔等当效先贤,莫负陛下设学之美意。”
蔡琰在窗外听得“蔡大家”三字,心中微动。
前世她颠沛流离,所作诗文多已散佚;
今生忙于政务,竟无暇提笔。
或许等天下大定后,她该重拾笔墨……
荀彧的低语将她拉回现实:
“陛下,此学堂开设三月,已有七户士族将女儿送来。
然私下非议者仍众,言‘女子入学,乱阴阳之序’。”
“让他们说去。”
蔡琰步出格物院,登上等候的马车,
“昔周室三母辅政,未闻乱序;
班昭续史,未闻越礼。
女子之才,本当用于正道。
待这些女子学成归家,能写会算、能织善绣,那些非议自会变成羡慕。
人心之变,从来不是靠言语,而是靠实利。”
马车驶过洛阳东市。
市井比一年前更显繁盛,新设的“官市”内,格物院所出新式农具、女红司所出改良绢帛皆有专售。
几个农人围着一架曲辕犁讨价还价,掌柜正演示如何操作。
“此犁省一牛之力,深耕三寸,保墒抗旱。
朝廷补贴半价,只需八百钱……”
“当真?那俺买一架!”
诸葛亮透过车窗望见此景,捻须微笑:
“新政初见成效。
去岁司隶粮产增两成,绢帛增产三成,赋税反减一成,府库却盈。
此乃陛下以利导民之妙。”
蔡琰却无喜色:
“此仅司隶。并、凉、幽诸州如何?”
荀彧奏报:
“并州刺史邓艾上表,已迁关中流民三万户至河套,筑小城十六座,垦田四十万亩。
然今春干旱,新垦之地恐难有收。”
“传旨:
免并州新移民三年赋税,开常平仓赈济。
另命邓艾勘察河套水利,朕拨专款修渠。”
蔡琰顿了顿,
“移民实边非一日之功,不可急迫。
昔秦皇徙民戍边,操之过急,致怨声载道。
朕当以此为鉴。”
“幽州方面,”
荀彧续报,
“赵云将军镇抚有功,范阳卢氏归顺后,北方世家多已配合清丈。
然边境奏报,乌桓首领楼班蠢蠢欲动,似有南下之意。”
“楼班……”
蔡琰沉吟,
“去岁王凌叛乱,曾许其厚利邀兵。
今王凌伏诛,其利落空,故生怨怼。
子龙有何对策?”
“赵将军已加强边防,并遣使责问楼班。
然乌桓游牧为生,春来草枯,南下掠边乃其常性。”
蔡琰思忖片刻:
“单靠防堵不行。
昔汉武征伐匈奴,虽拓土千里,然国力大损。
朕当效汉宣帝故事,抚剿并用。
传旨:
许乌桓于边境互市,朝廷以茶盐绢帛易其马匹皮毛。
但须明定市期、市点,设市舶司监管。
若来贸易,便是客商;
若来劫掠,便是寇贼。
恩威并施,方为上策。”
“陛下圣明。”
诸葛亮颔首,
“然乌桓之事易解,西南高原之事却棘手。”
他展开一份密报:
“邓芝传讯,牦牛部首领收曹真厚礼,又受朝廷赐封,首鼠两端。
更麻烦的是,曹真已西行联络‘羊同部’。
此部势力更盛,控弦两万,若与曹真勾结……”
蔡琰接过密报细阅。
邓芝的字迹因高原严寒而略显颤抖,但叙述清晰:
曹真以“中原失地,可分蜀中”为诱,说动牦牛部首领;
又以“共复汉室”为名,欲结羊同部。
邓芝则针锋相对,许以茶马互市之利,并暗示朝廷将设“西羌都护府”,统辖诸部。
“邓伯苗有胆略。”
蔡琰放下密报,
“但仅凭口舌之争不够。
昔班超以三十六人定西域,凭的是胆识,更是身后大汉国威。
传旨李恢:
加强南中防务,于洱海、滇池增驻精兵一万。
另,命马超自凉州遣轻骑三千,西出祁山,巡弋高原东缘,以为威慑。”
她目光投向舆图西南那片空白:
“高原诸部散居,难成一体。
曹真欲借其力复仇,但诸部首领非痴人——助曹真与大国为敌,所得未必能偿所失。
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看清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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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一道来自南方的密奏打破了朝堂的平静。
镇南将军李恢亲笔急报:
在南中以西南的靠海边缘,发现大规模垦殖痕迹。
当地山民言,有“林部”数千人定居,筑寨开田,驯养象群,并与更南方的“扶南国”商人贸易。
其首领自称“林王”,形貌描述极似曹丕。
紫宸殿内,蔡琰将密报传示众臣。
“曹丕未死,且已立足。”
诸葛亮眉头深锁,
“雨林瘴疠,中原士卒难入。
若任其坐大,恐成南疆大患。”
新任兵部尚书徐庶道:
“可遣精兵南下,与李恢合击。”
“不妥。”
荀彧摇头,
“雨林之地,非骑兵所能。
昔马援南征,士卒多染瘴疠而亡。
且曹丕既与扶南国有贸易,恐已得当地支持。
劳师远征,胜负难料。”
蔡琰静听众人议论,手指无意识轻敲案几。
她前世死于乱世,今生亦历经战阵,深知用兵之险。
良久,方开口:
“曹丕所据,乃汉人从未涉足之蛮荒。
其部众八千,多是中原遗民,与当地土人必有隔阡。
他们最缺什么?”
诸葛亮恍然:
“缺教化,缺认同,缺……归乡之望。”
“正是。”
蔡琰起身,
“昔秦徙民实边,皆配以官吏教化。
传旨李恢:
不必强攻。
于边境设‘归化司’,广宣朝廷仁政。
凡愿归之中原遗民,无论曾从何人,一律赦免,授田安家。
若有能说动‘林部’来归者,重赏。”
她停顿片刻,语气转深:
“另,选派通晓百越语言、熟悉南疆地理之士,潜入雨林,绘制地形,结交土人部落。
昔张骞通西域,不仅为联月氏,更为知天下形胜。
我们要知道曹丕的一举一动,更要知道那片土地的山川民情。”
徐庶领命,却又道:
“然若曹丕主动来犯……”
“那便战。”
蔡琰目光锐利,
“但战不是目的,是手段。
大魏的疆土,终将越过雨林,南抵大海。
曹丕若识时务,可为朝廷拓土之前驱;
若不识时务……”
未尽之言,殿内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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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春耕,蔡琰依古制行祭田礼。
但与往年不同,今年她不仅亲执耒耜,更命格物院将新式农具陈列于祭坛之侧,许百姓观览试用。
典礼庄严。
九丈祭坛上,蔡琰玄衣纁裳,佩十二章纹,跪拜天地,诵读亲撰的《劝农文》:
“……朕闻农为邦本,食乃民天。
今赐新犁于野,导清渠于田,减赋税,兴学堂,欲使野无旷土,邑无游民。
凡我臣庶,当勤稼穑,务桑麻,父训其子,兄勉其弟……”
坛下万民跪伏,许多老农抬头偷望那些新式农具,眼中尽是期盼。
礼成后,蔡琰未立即回宫,而是步入围观百姓中。
护卫紧张环侍,她却坦然走向几个正在试用曲辕犁的老农。
“老人家,此犁可好用?”
老农见是皇帝亲问,慌得跪倒:
“好、好用!
比旧犁省力多了!”
蔡琰扶起他,细问家中田亩、收成、赋税。
老农初时拘谨,后见皇帝言语温和,渐渐放开,竟大胆诉苦:
“……好是好,就是贵。
一架犁要八百钱,小老儿一家积蓄才凑够……”
“此犁造价几何?”蔡琰回头问工部尚书。
“约五百钱。朝廷补贴三百,实售八百。”
蔡琰沉吟。
她前世生于官宦之家,今生久居高位,对民间物价实不甚了然。
然她记得《盐铁论》中言“器用便利,则用力少而得作多”,农具价昂,确会阻碍推广。
“传旨:
自即日起,新式农具售价再降百钱,朝廷补贴增至四百。
另,各郡设‘农具借贷’,贫户可先领用具,秋后以粮抵偿。
朝廷设常平仓时,谷贱时增价籴,谷贵时减价粜,以利百姓。
今效此策,当使利农之器遍及乡野。”
“陛下仁德!”
周围百姓纷纷跪拜,呼声震天。
回宫路上,诸葛亮与蔡琰同车,叹道:
“陛下轻减农具价,国库岁损恐逾百万。
然得民心,胜金百万。”
“朕要的不是感恩戴德,是实利惠民。”
蔡琰望着车外欣欣向荣的田野,
“昔文景之治,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故有仓廪实、府库充。
朕不敢比先贤,唯愿效其遗意。”
她忽问:
“孔明,朕这些新政,真能长久吗?”
诸葛亮沉默片刻,缓缓道:
“商鞅变法,强秦而亡身;
王莽改制,复古而失国。
治国如烹小鲜,火候分寸最是难拿。
陛下新政,破千年陈规,触既得利益,自然阻力重重。
然观今日民心所向,老臣以为……此路虽险,却是正道。
昔光武中兴,去王莽之苛政,复汉家之宽厚,故能延祚二百载。
陛下承乱世而兴,拨乱反正,正当其时。”
蔡琰点头,不再言语。
她想起前世汉室倾颓、群雄逐鹿的乱象,想起自己辗转流离、最终惨死的结局。
今生能走到这一步,已属侥幸。
至于新政能否传之后世……且留给后人评说吧。
车驾驶入皇城时,暮色已临。
宫墙内,初点的灯火与天际初星交相辉映。
蔡琰登上观星台,独对苍穹。
北方,那颗帝星明亮稳固;
西南,却有数点晦暗星光隐约闪烁——那是高原与雨林的方位。
她知道,内部新政虽初见成效,但外部的挑战才刚开始。
曹真在高原串联诸部,曹丕在雨林悄然壮大,乌桓在北方虎视眈眈……而朝堂之上,那些表面归顺的世家,未必真心臣服。
但她也知道,自己已铺好了路。
新式农具将提高粮产,格物院将不断推出利民器物,女子学堂将培养新一代女性,明法堂将逐步树立律法权威,移民实边将拓展疆土……
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而她最缺的,也是时间。
夜风中,四十七岁的女帝轻抚鬓角,那里已有一丝白发。
重生以来三十余载,她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改变了一个王朝的轨迹,甚至开始改变这个时代的面貌。
但有些东西,终究无法改变。
比如时间,比如生死。
“不过,”
她对自己说,
“足够了。这一世,足够精彩。”
远处更鼓声起,洛阳城进入宵禁。
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皇城与格物院、女红司等处,依然亮着不眠的灯光。
那是新时代的星火,正在漫长的黑夜中,悄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