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儿,在石刻城,没有停留太久。
她离开时,那个年轻的匠人,依旧,沉浸在他的创作之中。
他手中的那块普通木料,已经,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轮廓。
那轮廓,与楚灵儿,有七分相似。
但另外的三分,却多了几分,年轻人自己,想象中的,温柔和烟火气。
楚灵儿,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微笑着,离开了。
她知道,那个年轻人,已经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道”。
一个,凡人匠人的,道。
这就,够了。
……
一路向东。
楚灵儿,来到了一座,名为“稷下”的郡城。
这座城,与她之前见过的,所有城池,都不同。
城里,没有那么多的,商铺和酒楼。
空气中,也没有,铜臭和脂粉的味道。
有的,只是,一股淡淡的,书卷墨香。
街道上,随处可见,穿着长衫,手持书卷的读书人。
他们,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低声辩经。
整个城池,都笼罩在一种,浓厚的,学术氛围之中。
这里,是大炎王朝,最有名的,文教中心。
城中的“稷下学宫”,更是,天下读书人,都向往的,圣地。
楚灵儿,走进这座城,立刻就感觉到,一种,格格不入。
因为,她在这里,几乎,看不到“仙柳观”。
即便有,也只是一些,信徒自发搭建的,简陋小庙,香火,也远不如别处旺盛。
城中心,那块,本该,用来修建官方仙柳观的空地上,如今,只是,冷冷清清地,堆着一些石料,几个工匠,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洋工。
很显然。
这座城,对她这位“护国真仙”,并不感冒。
楚灵儿,不以为意。
她反而,觉得,更有趣了。
她走进一家,茶馆。
茶馆里,坐满了,喝茶的读书人。
她刚坐下,就听到,邻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
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正对着一个,须发皆白,面容清瘦的老者,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陈老!您就,别为难下官了!”
“这,是圣上的旨意,是秦王殿下,亲自督办的国之大事!要在,全国各地,修建仙柳观,推广仙子信仰!”
“您老,德高望重,是稷下学宫的山长,您要是,带头抵制,下官这知府,还怎么做啊?”
那被称为“陈老”的老者,闻言,冷哼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荒唐!”
“简直是,荒唐透顶!”
他的声音,虽然苍老,却,中气十足,如同洪钟!
“圣上,乃天子!当,敬天法祖,亲贤臣,远小人!以民为本,以社稷为重!”
“如今,却沉迷于,什么‘仙子信仰’,妄求,虚无缥缈的,长生之术!”
“此乃,自古以来,亡国之兆啊!”
他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
周围,那些原本还在聊天的读书人,全都,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向这边。
那知府大人,更是,吓得,脸都白了!
“陈老!慎言!慎言啊!”
他连忙,起身,对着周围,拱了拱手。
“此乃,朝堂之事,我等,不可妄议,不可妄议!”
陈老,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他,环视四周,对着满堂的读书人,朗声说道。
“有何,不可议?!”
“我辈读书人,读圣贤之书,当,明事理,辨是非!上,可劝君王,下,可教万民!”
“如今,朝廷,被奸佞蒙蔽,推广这,所谓的‘仙子信仰’,实乃,愚民之策!”
“它,教人,不思进取,不务正业!只知,叩头祈福,妄求,神明庇佑!”
“长此以往,农夫,不事稼穑;工人,不勤劳作;学子,不读诗书!”
“人人,都想着,求神拜仙,一步登天!”
“国之根基,何在?!”
“我等,圣贤门徒的,风骨,又何在?!”
他的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茶馆里,立刻,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陈老,说得对!”
“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等读书人,当,信自己,不信鬼神!”
“就是!那什么仙子,谁见过?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那知府大人,看着这群情激奋的场面,一个头,两个大,冷汗,涔涔而下。
楚灵儿,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生气。
反而,觉得,这个陈老,有点意思。
他的话,从一个,凡人,一个,读书人的角度来看,没有任何问题。
逻辑清晰,理据充足。
甚至,可以说是,充满了,一种,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怀。
就在这时。
一个,清冷,却又,悦耳的声音,从角落里,响了起来。
“老先生,说得,很有道理。”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素裙,容貌,美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子,正端着茶杯,淡淡地,看着他们。
陈老,看着她,眉头,微微一皱。
他不喜欢,女子,抛头露面,参与这种,男人间的,议论。
但他,还是,保持着风度,沉声问道:“姑娘,有何见教?”
楚灵儿,放下茶杯,缓缓开口。
“不敢说,见教。”
“只是,晚辈,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先生。”
“先生说,人,当自信,不信鬼神。当,通过自身的努力,去创造价值。”
“这一点,晚辈,深以为然。”
“但是……”
她话锋一转。
“当一个农夫,辛勤耕作一年,却,遭遇了天灾,颗粒无收,全家,都要饿死的时候。”
“当一个学子,寒窗苦读十年,却,屡试不中,报国无门,心灰意冷的时候。”
“当一个好人,一生与人为善,却,身患绝症,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时候。”
“先生,您所谓的‘努力’,又在哪里?”
“他们,除了,绝望地,接受命运,还能做什么?”
楚灵儿的声音,很平静。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子,精准地,扎进了,陈老那,坚如磐石的,理论核心!
陈老,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是啊!
天灾,人祸,命运……
这些,都不是,单凭“努力”,就能改变的!
他,可以,教育他们,要“安天乐命”,要“穷且益坚”。
但,那终究,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道理!
无法,填饱饥饿的肚子。
也无法,抚平,内心的绝望。
“那……那也不能,去求神拜佛!”
一个年轻学子,忍不住,站出来,替陈老辩解。
“求神拜佛,又有何用?!难道,那泥塑木雕的偶像,还能,真的显灵不成?!”
“它,当然,不能。”
楚灵儿,看向那个年轻学子,微微一笑。
“但是,它,能给人,一样东西。”
“一样,在绝望之中,最宝贵的东西。”
“希望。”
“一个,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希望。”
“一个,相信自己的苦难,终将被看到的,希望。”
“一个,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所以,即便,身处困境,也,不愿为恶的,希望。”
“这份希望,或许,不能,改变他们的处境。”
“但,它能,支撑着他们,活下去。”
“活到,下一个丰年。”
“活到,下一次科举。”
“活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
“先生,您说,这样的一份希望,一份,能劝人向善,能让人,在绝望中,看到光亮的信仰。”
“它,真的是,‘愚民之策’吗?”
茶馆里,鸦雀无声。
所有,刚刚还,群情激奋的读书人,此刻,全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被,问住了。
他们,从未,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信仰”的意义。
陈老,更是,脸色变幻,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言辞犀利,思想通透的,年轻女子。
许久。
他,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楚灵儿,深深地,作了一揖。
“姑娘一席话,振聋发聩,令老夫,茅塞顿开。”
“是老夫,迂腐了。”
“老夫,只看到了,信仰,可能带来的,愚昧和懒惰。”
“却忘了,它,也能,予人,力量和希望。”
“受教了。”
楚灵儿,坦然地,接受了他这一礼。
她,站起身,将几枚铜钱,放在桌上。
“先生,言重了。”
“晚辈,也只是,一个,路过此地的,旅人而已。”
“所见所闻,有感而发,当不得真。”
说完,她便在,满堂,那,充满了敬畏和思索的目光中,缓缓地,走出了茶馆。
只留下,一屋子的读书人,在那里,反复回味着,她刚才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知府大人,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陈老,那,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这稷下城的仙柳观,明天,可以,正式动工了。
离开稷下城,楚灵儿继续漫无目的地游历。
那场与儒生们的辩论,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荡起圈圈涟漪。
她开始更深入地思考,“信仰”对于凡人,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是一剂,在绝望时,予人希望的良药?
还是一碗,让人沉溺幻想,不思进取的迷魂汤?
或许,两者皆是。
关键,不在于信仰本身,而在于,拥有信仰的,人。
带着这样的思索,她走进了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