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头的日头有些晒人,西河屯的土路上浮着一层晃眼的白光。
家家户户的烟囱却冒得勤快,一股股或浓或淡的青灰色炊烟笔直地戳向瓦蓝的天,又被偶尔掠过的山风吹得袅袅娜娜,散开一股混合着柴火、苞米碴子粥和咸菜疙瘩的、独属于屯落晌午的暖香。
空气里浮着微尘,安静得很,只有远处水田那边隐隐传来的几声吆喝,还有屯口老榆树上知了有气无力的嘶鸣。
苏家的柴门虚掩着,门口那棵歪脖子柳树下,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脖子伸得老长,朝着水田方向张望。
是苏清雪。
她背着个半旧的花布书包,两条细细的小辫子被汗黏在红扑扑的脸颊边,显然是刚放学一溜小跑回来的。
“哥!嫂子!咋还不家来呀?肚子都咕咕叫啦!”她小声嘟囔着,脚尖不安分地在地上碾着土坷垃。
脚边,一红一白两个毛团儿正闹腾。
小火苗竖着两只雷达似的尖耳朵,鼻子不停地翕动,似乎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信息,蓬松的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浮土。
而白团儿,被屯里人误认作“大白猫”的小白虎。
个头早已超过了小火苗。
它正笨拙地用前爪一下下拍打着苏清雪垂下来的书包带子。
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满足声响。
偶尔还张开小嘴,露出粉嫩的牙床和一点点尖尖的小乳牙,想去啃那布带子。
“白团儿,不许啃。”苏清雪被它的动作逗笑了,蹲下身,一把搂住小白虎毛茸茸、沉甸甸的脖子,把脸埋进它温热柔软的颈毛里蹭了蹭。
白团儿立刻放弃了书包带,伸出粗糙带刺的舌头,热情地舔舐苏清雪的手背和脸蛋,痒得小姑娘“咯咯”直笑。
小火苗则矜持地蹲坐在一旁,歪着脑袋看着这“大猫”和主人玩闹,蓬松的尾巴尖优雅地轻轻晃着。
它也不敢抢啊。
正闹着,土路尽头出现了两个扛着铁锹的身影。
走在前面的苏清风,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汗褟儿。
古铜色的臂膀和胸膛被汗水浸得油亮,阳光下肌肉的线条贲张起伏。
他身后的王秀珍,头发有些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旧蓝布褂子的后背也洇湿了一大片,深一块浅一块,但她腰杆挺得笔直,步伐依旧稳健。
“哥!嫂子!”
苏清雪眼睛一亮,像只终于看到亲鸟归巢的雏燕,欢呼着飞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苏清风的腿。
“哎哟,慢点慢点,看这一身汗泥。”
苏清风放下沉重的铁锹,大手揉了揉妹妹汗津津的头顶,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回家的松快。
王秀珍也放下工具,微笑着看着兄妹俩。
白团儿和小火苗也立刻围了上来。
白团儿兴奋地想往苏清风身上扑,被他笑着用满是老茧的手掌抵住毛茸茸的大脑袋:“行了行了,白团儿,知道你劲儿大了,别把我拱倒了。”
小火苗则凑到苏清风脚边,用湿漉漉的鼻头蹭了蹭他的裤脚,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嘤”,像是在打招呼。
“饿了吧?嫂子这就做饭。”王秀珍看着粘在苏清风腿上的妹妹和围着转的两只小兽,语气温柔。
“嗯!饿瘪啦!”苏清雪用力点头,仰着小脸看哥哥,“哥,今天挖渠累不?”
“进屋说。晌午头太阳毒,别晒着。”
院子里,红枣在马棚里安静地嚼着草料。
灶房里,王秀珍麻利地系上围裙,掀开锅盖。
锅里温着半锅清澈的井拔凉水。
她舀出一瓢,倒进旁边的粗陶盆里,又从面袋子里舀出几大勺泛着微黄的杂合面。
苞米面混着少量的豆面和高粱面。
“清雪,去把窖里那半颗白菜帮子拿来,再揪两根小葱。”王秀珍吩咐着,自己则往面盆里撒了一小撮宝贵的碱面子,开始兑温水。
苏清雪脆生生应着,像只小蝴蝶一样飞向后院的小菜窖。
上次王秀珍去看过菜窖,还剩下两三颗白菜。
这样的话,赶紧吃掉。
别天气太热,坏了。
苏清风也没闲着,去水缸边舀了瓢水,哗啦啦地洗了把脸和胳膊,冰凉的井水激得他精神一振。
他甩甩头,水珠四溅,也溅了几滴在旁边好奇观望的白团儿鼻子上,惹得小家伙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不满地用爪子扒拉自己的脸。
“过来,白团儿。”苏清风笑着招呼。
小白虎立刻忘了那点小不适,欢快地跑过去,用大脑袋顶着他的腿撒娇。
苏清风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揉着白团儿脖颈后厚实柔软的皮毛,感受着小家伙呼噜呼噜的震动。
他眼神飘向灶房门口挂着的猎枪,脑海中不由得勾勒出画面。
日后带着这头威猛的白虎穿行深山老林,獐狍野鹿望风而逃,那该是何等威风?
不过眼下,得先填饱肚子。
“想啥美事呢?”王秀珍的声音带着笑意传来。
她正用力揉着盆里的杂合面,手臂上流畅的线条随着动作起伏,盆里的面团渐渐变得光滑柔韧,不沾手也不沾盆。
碱面在温水和揉搓下散发出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麦香气。
苏清风回过神,咧嘴一笑:“琢磨着,等咱白团儿再大些,就成了山里最厉害的帮手了!”
“那也得先把它喂饱。”王秀珍用下巴点了点灶膛,“去,抱把柴火来,火有点弱了。”
苏清风应声起身,去柴火垛抱了一捆干透的柞木枝子。
刚塞进灶膛,火苗“呼”地一下窜高,映红了王秀珍温婉而坚毅的侧脸。
锅里的水很快冒起了细密的气泡。
苏清雪抱着几片水灵灵的嫩白菜帮子和一小把碧绿的小葱回来了。
王秀珍接过来,在案板上麻利地切丝。
白菜帮子切得细细的,小葱切成碎末,撒上一点珍贵的盐粒,再淋上几滴小磨香油。
这是难得的奢侈,香味瞬间在小灶房里弥漫开来。
面团在王秀珍手里被分成大小均匀的剂子,她动作娴熟地揉圆、按扁,然后贴在已经烧热、抹了一层薄薄豆油的大铁锅边上。
锅底是滚开的沸水。
很快,“滋啦”声响起,面饼贴着热锅的一面迅速定型,焦黄起壳。
蒸汽升腾,带着粮食被炙烤的焦香和朴实的甜香。
“嫂子,你这贴饼子的手艺,屯里找不出第二个!”苏清风由衷地赞叹,肚子也配合地咕噜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