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泞中的光芒(一)
一、苦水洼的守望者
苦水洼村,名字如其实。村东头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就像被岁月遗忘的角落。陈铁柱坐在褪了漆的轮椅上,目光越过半人高的土墙,望向村口那条蜿蜒的泥路。他的左腿从大腿根部以下空空荡荡,那是三十年前在采石场落下的——一块滚落的巨石,夺走了他的腿,也几乎夺走了他全部的人生。
“铁柱,回屋吧,风大了。”妻子秀兰蹲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把石子,正一颗颗排列成行。
陈铁柱没应声,只是转动轮椅的轮子,发出吱呀的摩擦声。秀兰五十出头,智力却停留在五六岁的孩子水平。年轻时她还能帮衬些简单的家务,这些年却愈发糊涂,有时在院子里就解开裤子,蹲下身便溺。
“爹,我回来了!”
清脆的声音响起,陈志远背着书包跨进院门。十七岁的少年,瘦削的肩上扛着的不仅是书本,还有这个家庭全部的希望。他快步走到父亲身后,推着轮椅往屋里走。
“今天考试,数学又是第一。”陈志远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试卷,鲜红的98分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醒目。
陈铁柱粗糙的手指抚过试卷,嘴角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他知道儿子的优秀,从小学到高中,志远的奖状贴满了半面墙。可每次看到那些红彤彤的奖状,陈铁柱心里就压上一块更沉的石头——大学的学费,那是一个天文数字。
二、暗夜里的烛光
夜深了,陈志远趴在炕沿上写作业。十五瓦的灯泡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不得不把脸凑得很近才能看清书本。
“远儿,睡吧,灯油贵。”陈铁柱在里屋低声说。
“马上,这道题解完就睡。”陈志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继续在草稿纸上演算。
他记得小学三年级时,班主任发现他总在课间捡同学扔掉的铅笔头。那位女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第二天放学前,在他抽屉里放了一盒崭新的铅笔。从那天起,志远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贫穷不可耻,二是唯有读书能改变命运。
初中时,他是全校唯一每天走八里山路上学的学生。夏天一身汗,冬天满身霜。高中住校后,他每顿只打最便宜的素菜,白米饭就着免费的菜汤,便是他的日常。
“志远,你总考第一,怎么做到的?”有同学问。
他笑笑:“我爹说,咱家没有退路。”
确实没有退路。父亲每月一百二十元的残疾补助,母亲七十元的低保,加上两亩薄田的收成,就是这个家的全部。他见过父亲为了省下十块钱药费,整夜整夜忍着腿痛不吭声;见过母亲走失后,全村人打着手电筒在山里找到天亮;见过暴雨夜屋顶漏水,父亲拖着残腿用塑料布遮挡,结果从凳子上摔下来,额头磕出好大一个口子。
三、泥泞与星辰
高三那年冬天特别冷。
陈志远周末回家,发现父亲在发烧。一问才知,为了省下买煤的钱,父亲已经三天没生炉子,屋里冷得像冰窖。
“爹,你这样会出事的!”志远红了眼眶。
“没事,扛扛就过去了。”陈铁柱嘴唇发白,却挤出一个笑容,“你得好好考试,爹等着你上大学呢。”
那个周末,志远没回学校,他翻出家里所有能烧的东西——枯树枝、玉米芯、旧报纸。火生起来了,屋里有了些暖意。他又烧了热水,笨拙地给父亲擦身体。
“远儿,”陈铁柱突然抓住儿子的手,手劲大得惊人,“爹要是……要是等不到你上大学那天,你也要继续读,听见没?”
“爹!”志远声音哽咽。
“你娘……她不懂事,但心里明白。我要是走了,村里人会帮衬,政府也会管。你只管飞,飞得越高越好。”陈铁柱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爹这辈子,最对不住你,让你生在这样的家里……”
“不,爹,”志远摇头,“你和娘给了我生命,这就是最大的恩情。”
深夜,志远坐在院子里,仰头看天。苦水洼的星空格外清晰,银河像一条发光的带子横跨天际。他想起物理老师说过的话:“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有些是几百万年前发出的。光穿越宇宙,才抵达我们的眼睛。”
他要做那束光,穿越贫困的黑暗,照亮这个家的未来。
四、春风入山沟
转机发生在高三下学期。
三月的一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村支书老刘陪着他们直奔陈家。
“陈大哥,这是县扶贫办的张主任,来看您了。”老刘的声音里透着难得的兴奋。
张主任仔细查看了陈家的房屋、粮缸,又询问了陈铁柱的身体状况和志远的学习情况。他什么也没承诺,只是在本子上认真记录。
一周后,一辆卡车开进了苦水洼。工人们卸下水泥、砖块、塑钢窗,张主任也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陈大哥,经过核查,您家符合农村危房改造条件,政府补助三万,咱们把房子修修。”
“可是……我拿不出配套的钱。”陈铁柱搓着手。
“不用配套,剩下的县里协调解决。”张主任笑着拍拍他的肩,“您养了个好儿子啊,学校的老师都反映,志远是棵好苗子。”
接下来的一个月,陈家的老屋焕然一新。屋顶换了新瓦,墙壁用水泥加固,装上了明亮的玻璃窗。更让陈铁柱没想到的是,院子里还修了一条平整的水泥坡道,方便他的轮椅进出。
“这……这得花多少钱啊。”陈铁柱喃喃道。
“钱的事您别操心,”张主任说,“您要操心的是志远的高考。对了,县里出台了政策,建档立卡贫困户的孩子考上大学,有专项助学金。”
希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这个苦难的家庭。
五、金榜题名时
六月的高考,陈志远发挥出色。
成绩公布那天,他借了班主任的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当听到电话那头父亲颤抖的声音时,他深吸一口气:“爹,662分,全县第三。”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压抑的抽泣声。
“好……好……爹知道了。”陈铁柱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填报志愿时,班主任建议:“志远,你的分数可以冲更好的学校,但中南大学的冶金、材料专业是国家重点,就业前景好,而且有专门针对贫困生的‘绿色通道’。”
陈志远点点头,在志愿表上郑重填下“中南大学”。
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天,苦水洼沸腾了。这是村里第一个考上985大学的孩子,而且是陈铁柱家——那个全村最困难的家庭。
村支书老刘用红纸写了喜报贴在村委会门口:“热烈祝贺我村陈志远同学被中南大学录取!”村民们自发地送来鸡蛋、挂面,甚至有在外打工的乡亲托人捎来红包。
最让陈家人感动的是县里的帮扶干部带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是八千元助学金,还有一份详细的助学贷款指南。
“志远,到了学校专心读书,家里的事有我们。”扶贫干部小赵说,“你父亲可以申请特困残疾人生活补贴,每月能多一百二十元。你母亲也纳入了重度残疾人护理补贴范围。镇上还联系了福利企业,你父亲可以在家做手工,每月有固定收入。”
陈铁柱一遍遍抚摸着儿子的录取通知书,烫金的“中南大学”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六、告别与新生
临行前的夜晚,陈家灯火通明。
陈志远在收拾行李——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几件打补丁但干净整洁的衣服,还有乡亲们送的本子和笔。他把高中三年的课本整整齐齐码在炕头,这些要留给村里其他孩子。
“爹,我每个月都会写信回来。”志远蹲在父亲轮椅前,“学校的助学金够吃饭,我还能勤工俭学。”
陈铁柱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手绢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叠皱巴巴的钞票,有十块的,五块的,甚至还有一块的毛票。
“这里是三百八十七块五,你拿着。”
“爹,我不要,您留着和娘用。”志远推辞。
“拿着!”陈铁柱语气坚决,“穷家富路,出门在外,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家里现在好了,政府帮衬着,饿不着。”
他拉过儿子的手,把钱塞进去:“远儿,到了大学,别跟人比吃穿,要比就比学习。咱们人穷志不短,好好读书,将来……将来有能力了,也帮帮别人。”
志远重重点头。
第二天清晨,村口聚满了送行的人。扶贫办专门派了车送志远去火车站。陈铁柱摇着轮椅送到路口,秀兰似乎也明白儿子要出远门,拉着志远的手不肯放,嘴里含糊地喊着:“远……远……”
“娘,我会回来的,放假就回来。”志远抱了抱母亲。
车子启动了,志远从车窗探出头。晨光中,父亲坐在轮椅上朝他挥手,母亲站在父亲身边,第一次安静地没有吵闹。他们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小,但志远知道,他们的期盼有多重。
车子驶出苦水洼,驶上平整的柏油路。这是去年才修好的“扶贫路”,连接着山里山外两个世界。志远回头望去,晨曦中的村庄炊烟袅袅,金色的阳光洒在新建的房屋上,洒在田间劳作的村民身上。
他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以前他觉得这是认命,现在他明白了,这不是认命,是坚持。在最深的黑暗中坚持,总会有光照进来。而这束光,来自不懈的努力,也来自这个不再让任何一个人掉队的时代。
七、光芒初现
中南大学的校园比陈志远想象中还要大。
报到那天,他通过“绿色通道”顺利办理了入学手续,缓交了学费,还领到了爱心大礼包——被褥、暖瓶、脸盆,都是崭新的。
宿舍里,三个室友好奇地看着这个只背着简单行囊的新同学。当志远从包里拿出母亲亲手纳的鞋垫时,一个东北来的室友拍着他的肩说:“哥们儿,这手艺绝了!我妈都纳不出这么密的针脚。”
那一刻,志远悬着的心放下了。原来,真诚可以跨越出身,赢得尊重。
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志远申请了图书馆的勤工助学岗位,每月有固定收入。他学习格外刻苦,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自习室的人。期中考试,他拿了专业第一。
寒假回家,志远发现家里又有了新变化。县残联给父亲配了一辆新轮椅,轻便灵活。镇上给母亲办了残疾证,每月补贴按时到账。最让志远惊喜的是,父亲参加了县里组织的残疾人技能培训,学会了编竹篮,编好的篮子由合作社统一收购,每月能赚五六百元。
大年三十,陈家第一次贴上了春联。上联是“政策暖心驱寒苦”,下联是“勤学励志换新天”,横批“苦尽甘来”。这是村小学老师帮忙写的。
吃年夜饭时,陈铁柱给儿子倒了杯果汁:“远儿,爹以前总觉得,咱家这日子是熬不出头的。现在明白了,只要不放弃,总有人伸手拉你一把。”
电视里播放着春节晚会,欢歌笑语传出窗外。秀兰安静地坐在桌边,身上是新做的棉袄。她似乎清醒了一些,会给丈夫夹菜了。
窗外,苦水洼的夜空绽开烟花——这是村里第一年在春节放烟花,是扶贫企业赞助的。五彩的光芒照亮了山村的夜,也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笑脸。
陈志远知道,路还很长。他要读研,要工作,要让父母过上更好的生活。但他不再害怕,因为他身后不仅有父母期盼的目光,还有一个坚实的、温暖的支撑。
苦难没有击垮他们,反而让他们更懂得坚韧的意义。就像苦水洼村口那棵老槐树,根系深深扎进贫瘠的土壤,却年年抽出新枝,开出满树繁花。
春天,真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