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闷热像块湿毛巾，捂在宁波体育发展中心上空。看台西侧23区，那片属于海曙好美首发的深蓝，此刻正被汗水浸透。老周把鼓槌杵在膝盖上，花白的鬓角黏在黝黑的皮肤上。他眯眼看着对面看台——属于奉化海威风暴的赤红方阵正山呼海啸，巨大的“风”字战旗在热浪里翻卷。
“老周，这阵仗…” 旁边的小年轻阿亮嗓子发干，攥着喇叭的手汗津津的，“比去年决赛还邪乎。”
老周没答话，目光投向场地。海曙的队员正在热身，动作透着职业化的精准，也带着一丝被高温蒸煮出的疲惫。队长郑毅在慢跑，左膝缠着厚厚的肌贴，每一次蹬地都显得有些滞重。33岁，对于浙超这个级别的中后卫来说，已是高龄。他像一艘保养尚可却已显出锈迹的老船锚，沉默地压着海曙的防线。
“海威那帮小子，”老周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跟狼崽子似的，闻着腥味就扑上来了。”他指指对面半场。奉化海威的队员明显更年轻，动作充满未经雕琢的爆发力。19岁的徐航尤其扎眼，像颗随时要出膛的炮弹，在边路反复冲刺折返，汗水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划出亮线。主教练林峰在场边叉腰站着，衬衫袖口挽到肘部，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场上每一寸草皮。他是奉化本地人，球员时代就以拼命三郎着称，退役后从社区足球教练一路摸爬滚打，把这支以奉化二中校队为班底的队伍，硬生生拖拽进了浙超，成了卫冕冠军海曙眼前最锋利的钉子。
甬城德比。一城双日。一边是沉淀多年的秩序与冠军光环，一边是喷薄欲出的野望与搅局之力。
**哨响。**
海威风暴的战术意图赤裸裸地写在开场第一秒。中圈开球直接长传找徐航！年轻边锋如同闻到血腥的猎豹，瞬间启动！他用纯粹的速度生吃海曙的右后卫，在底线附近强行抹过，低平球横扫门前！
郑毅的反应是教科书级的。他卡住位置，抢在海威包抄前锋之前，一个干净利落的滑铲，将球破坏出底线。动作一气呵成，但起身时，左膝明显顿了一下，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紧。
“漂亮！郑队！”门将赵雷吼了一声，用力拍打着手套。
看台深蓝区域爆发出第一波声浪：“海曙！雄起！”
海威的角球。落点极佳，直坠小禁区。又是郑毅！他力压海威一米九的中锋，旱地拔葱，将球狠狠顶出禁区！这一次对抗后落地，他扶着膝盖喘息了几秒。老周在23区看得真切，心往下沉了一寸。
海曙试图稳住节奏。中场核心李斌，一个脚下有活的30岁老将，开始控球调度。他们像一艘经验丰富的舰船，试图用传控和节奏切割开海威风暴的逼抢浪潮。但奉化的小伙子们根本不给喘息之机。他们的高位逼抢如同涨潮，一浪高过一浪，不知疲倦地扑向每一个持球的海曙队员。
第17分钟，李斌在中场被两名海威球员包夹，仓促回传。力量稍轻！海威那个剃着板寸、绰号“疯狗”的后腰杨锐，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闪电般插上断球！他根本不做调整，抬头看了一眼，直接一脚超过四十米的贴地长传！
球像手术刀，精准地撕开海曙正在前压的后防线，找到了左边路高速前插的徐航！反越位成功！
“回防！”郑毅的吼声带着破音。
徐航带球疾进，面对弃门出击的赵雷。他没有任何花哨动作，将球向右侧一拨，利用绝对的速度生趟！赵雷被过掉，面对空门！徐航冷静推射！
1：0！
赤红的看台瞬间沸腾！“风暴！风暴！”的呐喊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徐航狂奔向角旗区，一个激情的滑跪，任由草屑沾满球裤。林峰在场边狠狠挥了下拳头。
老周所在的23区一片死寂。阿亮手里的喇叭无力地垂着。海曙的队员们叉着腰，沉默地看着对方庆祝。郑毅低着头，大口喘气，汗水顺着脸颊滴落，砸在深蓝色的球袜上。
“妈的…”老周低声咒骂，抓过鼓槌，“咚咚咚！”沉闷的鼓点响起，带着不甘的倔强。“海曙！雄起！”他嘶吼着，声音在喧嚣中显得有些孤单。渐渐地，零星的应和响起，汇聚成一股虽被压制却不肯熄灭的声浪。
丢球打醒了海曙。他们开始放弃一些无效控球，增加了更直接的长传和边路冲击。郑毅的位置稍稍前提，利用他的经验和预判，指挥着防线构筑更紧密的篱笆。张伟，那个身材高大、作风硬朗的后腰，成了中场扫荡的关键，他用一次次凶狠但干净的铲断，试图扼杀海威反击的源头。
上半场在激烈的对抗中结束。1：0的比分像一根刺，扎在每个海曙人的心上。更衣室里弥漫着汗水和肌肉喷雾的混合气味，气氛凝重。
主教练吴志刚，一个头发花白、执教风格沉稳的老帅，用力拍着战术板：“下半场，压出去！打两边！郑毅，你的位置再往前顶五米！李斌，多往两个边路分球！他们的边后卫助攻幅度大，身后是空档！张伟，看死那个杨锐！”
他环视众人，目光落在郑毅身上：“老郑，膝盖…”
“撑得住。”郑毅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用毛巾用力擦着膝盖上的汗水和草屑，肌贴边缘的皮肤有些发红。
下半场开始。海曙果然提速。李斌的传球开始更多地飞向两个边路。左边锋王鹏，一个速度快但技术略显粗糙的小伙子，接到了李斌的斜长传。他利用速度硬吃海威右后卫，在底线附近送出传中！中路包抄的海曙前锋在干扰下勉强蹭到，球偏出立柱。
海威的反击依然犀利。又是杨锐断球，直接找徐航。徐航拿球，面对郑毅的防守。这一次，郑毅没有贸然上抢，而是且战且退，封住内切线路，将他逼向边路。徐航尝试了几次晃动，都没能摆脱郑毅的纠缠，最终勉强传中，质量不高，被赵雷没收。
“好！郑队！”看台上响起掌声。老周用力擂鼓。
然而，体能是海曙最大的敌人。郑毅的跑动开始放缓，每一次转身都显得沉重。李斌的传球精度也开始下降。奉化海威的年轻人们则越跑越疯。第68分钟，海威前场压迫造成海曙后场传球失误。球被断下，三传两递到了禁区弧顶。海威中场球员迎球怒射！
球如炮弹！赵雷飞身扑救，指尖蹭到！球改变方向，砸在横梁上弹回禁区！
一片混乱！郑毅和对方中锋同时冲向落点！电光火石间，郑毅凭借经验和卡位，抢先半个身位，试图将球解围！然而，一条穿着赤红球袜的腿，带着不顾一切的冲劲，从侧后方凶狠地扫了过来！
是徐航！他为了争抢落点，完全没收住脚！
“砰！”
鞋钉狠狠踹在了郑毅支撑腿的小腿肚上！
一声压抑的痛哼！郑毅像被伐倒的树桩，重重栽倒在草皮上，痛苦地蜷缩起来！
“嘀——！！！” 裁判急促的哨音响起！毫不犹豫地指向点球点！红牌！直接罚下徐航！
整个体育场瞬间炸了！
海威球迷难以置信地咆哮，指责裁判。海曙球迷则爆发出巨大的愤怒：“废人！”“红牌！滚下去！”
徐航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郑毅，脸色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懊悔。他被队友拉着，低头走向场边。
林峰在场边暴跳如雷，对着第四官员激烈申诉。
队医飞奔入场。郑毅的小腿肚上，清晰的鞋钉印渗出血迹。他咬着牙，在队医搀扶下，单脚跳着离开了球场。经过23区看台时，他停下，对着那片深蓝，用力拍了拍胸前的队徽。掌声和呼喊如同潮水般涌向他。
点球。海曙由李斌主罚。他深吸一口气，顶着巨大的压力，助跑，推射死角！球进了！1：1！
比分扳平，但队长重伤离场，海曙少一人作战。剩下的二十多分钟，变成了炼狱般的煎熬。
张伟接过了后防指挥权。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用怒吼和身体堵抢眼。赵雷高接低挡，一次次将海威狂风暴雨般的射门拒之门外。海曙的队员们，用燃烧意志弥补着体能的巨大缺口和人数劣势。每一次成功的解围，每一次奋不顾身的封堵，都引发看台上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时间在惨烈的拉锯战中流逝。补时第3分钟，海威最后一次进攻。角球开到禁区，一片混战！球弹到后点，一名海威球员无人盯防！他迎球凌空抽射！
一道黄色的身影如同炮弹般横飞过来！是张伟！他用整个身体堵在了射门路线上！
“砰！” 一声闷响！球狠狠砸在张伟胸口！他闷哼一声，重重摔在地上，球弹出底线！
终场哨如同天籁般响起！
1：1！
23区的深蓝瞬间沸腾！鼓声、呐喊、嘶吼汇聚成狂喜的洪流！队员们瘫倒在草皮上，大口喘气，如同搁浅的鱼。张伟捂着胸口，被队友拉起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狰狞笑容。
林峰站在场边，叉着腰，望着庆祝的海曙队员和那片沸腾的深蓝，脸色铁青，最终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球员通道口。郑毅拄着拐杖，左腿打着厚厚的绷带。汗水浸透了他的头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痛楚。他看着他的队友们，一个个带着满身泥泞和伤痕走进通道。张伟胸口一片淤青，走路都龇牙咧嘴。李斌抽筋的小腿还在颤抖。赵雷手套都脱不下来，手指僵硬。
没有胜利的狂喜，只有力战后的虚脱和一丝平局的庆幸。
“郑队！”队员们围过来。
郑毅没说话，只是伸出拳头，和每个人重重地碰了一下。最后，他看向通道尽头那片被灯光照亮的草皮，甬城德比的硝烟尚未散尽。
“走吧，”他声音沙哑，“路还长。”
老周站在23区边缘，看着队员们的身影消失在通道深处。他放下鼓槌，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看台上，深蓝的旗帜依旧在挥舞，只是歌声里多了几分嘶哑和复杂。
“老周，明年…”阿亮的声音有些哽咽。
“明年？”老周拍了拍他的肩膀，望向夜空下依旧喧嚣的体育场，“锚锈了，浪还在冲。只要这球还在滚，看台还在喊，日子就还得踢下去。”
甬城的夜风穿过体育场，带着海腥味，也带着草皮被反复践踏后翻出的泥土气息。这场没有赢家的德比，像一块沉重的船锚，沉入了城市足球的记忆深处，也激起了更深、更汹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