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卫尉府。
这里是大秦帝国宫城禁卫的神经中枢,空气中都弥漫着铁与血的肃杀之气。墙壁上悬挂的巨大舆图,将咸阳城内外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关隘都描绘得纤毫毕现,无数代表着巡防路线的朱红线条,在舆图上交织成一张天罗地网。
禁军统领,一位在沙场上滚杀了十几年才挣得两千石爵位的壮年都尉,正对着舆图眉头紧锁,反复推演着今日始皇帝东巡的安保细节。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不疾不徐。
都尉霍然回头,眼中警惕之色一闪而过,待看清来人,那份警惕才化作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
“江郎中。”
来人正是江昊。
他今日穿着一身六百石郎中的玄色常服,样式简单,却因其挺拔的身姿与深沉内敛的气度,硬是穿出了九卿重臣的威仪。
他没有理会都尉的行礼,只是平静地走到那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在那张网上缓缓扫过。
“陛下今日出巡,安保之事,我想再确认一遍。”江昊的语气很淡,却天然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分量。
都尉心中虽有些不以为然——他一个执掌禁军多年的宿将,难道还不如一个新晋的文职郎中懂安保?但脸上却不敢有半分流露。
眼前这位,可是陛下身边的新贵,是能与丞相、中车府令当朝博弈而不落下风的狠角色。
“江郎中请讲,”他躬身道,“所有布防皆已是最高规格,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江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舆图上的一处。
那是一条宽阔的驰道,视野极佳,两侧是高大的坊墙,按照常理,是绝佳的观礼之地,也是最容易布防的地段。
“此地,视野过于开阔。”江昊的声音不带波澜,“看似易于防守,实则给了刺客从远处窥伺、计算车驾速度与距离的绝佳机会。一旦有变,敌暗我明,禁军反应再快,也失了先手。”
都尉闻言一怔,额角渗出一丝冷汗。
他只想到了近处的防御,却忽略了远处被窥探的可能。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的那份自满。
“那……依郎中之见?”
“无需大动干戈,以免打草惊蛇,引得城中百姓不安。”江昊的指尖在舆图上轻轻一划,点在了另一条线上,“让负责外围清道的第三巡防营,提前一刻钟,从这条驰道‘恰好’经过。不必停留,走过去即可。”
“提前一刻钟?”都尉有些不解,这似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调整。
“对刺客而言,时机,便是他们的性命。”江昊收回手指,淡淡道,“早一刻,晚一刻,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都尉似懂非懂,但还是肃然领命:“喏!”
江昊的目光又落在了舆图上另一处,那是一条僻静的窄巷,位于驰道侧翼。
“此处,太过安静了。”
“回郎中,此巷已清查三遍,并无百姓居住,只有几间废弃的货栈。”
“越是安静的地方,越容易藏匿杀机。”江昊的语气依旧平静,“让第五什的甲士,以修缮坊墙为名,提前半个时辰进驻巷口。记住,是修缮,动静大一些,随意一些,别像是在站岗。”
都尉心中一凛,这一次他彻底明白了。
看似随意的修缮,却能将这条最适合刺客藏匿身形、准备突袭的巷子,彻底堵死!
“高!实在是高!”都尉由衷地赞叹道。
江昊不置可否,目光最后落在城郊的一片树林。
“此地是陛下车驾出城后的必经之路,也是刺客最可能设置的第二处伏击点。若城内失手,他们会在此处做最后的疯狂。”
他看向都尉,眼神幽深。
“传令下去,就说得到密报,有楚国余孽欲在城外劫掠商队。让城门校尉麾下的骑兵营,以追捕流寇的名义,在陛下车驾抵达前半个时辰,对这片林子进行一次……拉网式清剿。”
“清剿流寇?”都尉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悟,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这哪里是清剿流寇!
这分明是要将可能存在的伏兵,提前一网打尽!
三道命令。
一道调整时间,一道占据地利,一道提前清场。
每一道命令,都以“防患于未然”的冠冕堂皇理由下达,合情合理,挑不出半点毛病。
可这三道命令组合在一起,却如三柄无形的利刃,精准无比地刺入了那个尚未发动的刺杀计划的心脏、咽喉与丹田!
都尉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平静的年轻郎中,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天灵盖。
这已经不是谋划,这是……预知!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刺客的下场!
“江郎中……高瞻远瞩,末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深深一揖,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敬畏。
江昊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
“陛下安危,重于泰山。今日,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不该有的声音。”
……
与此同时,咸阳驰道旁的一座茶楼二层。
雅间之内,气氛凝重如铁。
高渐离盘膝而坐,膝上横放着他那张古朴的筑,水寒剑的剑柄,就藏于筑身之内。
他闭着双眼,调整着呼吸,将自身的精气神,一点一点地推向巅峰。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像眼前的烛火一般,燃烧得无比旺盛,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走向终结。
但他毫不在意。
窗外,传来了车轮与马蹄的轰鸣,由远及近。
来了!
雅间内,其余几名燕赵死士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们死死地按住藏于衣下的兵刃,手心全是汗水,眼中却燃烧着与高渐离如出一辙的、名为“决绝”的火焰。
“准备!”高渐离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
他缓缓睁开双眼,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刺骨的寒意与冲天的杀机。
他已经能透过窗棂的缝隙,看到那面代表着大秦皇帝的、威严的黑龙旗。
近了。
更近了。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五十步!
就是现在!
只要车驾再前进五十步,进入那片视野最开阔的地带,雪女的舞姿便会成为最好的掩护,而他,将以筑声为号,发动这石破天惊的一击!
他推演了无数遍,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高渐离的手,已经搭在了筑弦之上。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咚!咚!咚!”
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毫无征兆地从他们侧后方的街道拐角处响起!
一队披坚执锐的秦军甲士,手持长戈,目不斜视,竟然就这么“恰好”地从他们埋伏的茶楼下经过!
这队巡防营,按照他们之前打探到的情报,本该在一刻钟之后才会出现在这里!
怎么会提前了?!
高渐离的心,猛地一沉。
雅间内的几名死士,更是瞬间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好在,那队甲士似乎只是路过,并未停留,很快便走远了。
“呼……”
死士们长长地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都已被冷汗浸透。
然而,他们这口气还没松完。
对面的窄巷中,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嘈杂声响。
只见一队秦兵,扛着梯子和工具,骂骂咧咧地走进了巷口,看样子,竟是要开始修缮坊墙!
那条被他们视为突袭后最佳撤退路线的巷子,就这么被堵死了!
“怎么回事?!”一名死士失声低呼,声音里充满了惊慌。
高渐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一次是巧合。
两次……还是巧合吗?
一股强烈的不安,如毒蛇般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有一种预感,他们的计划,似乎从一开始,就落入了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之中。
“别慌!”高死死压下心中的惊悸,“计划不变!他们只是意外,影响不了大局!”
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只要始皇帝的车驾进入预定位置,他们依然有机会!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那缓缓驶来的始皇帝车驾,在距离那片“最佳伏击区”还有百步之遥时,竟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紧接着,在无数面盾牌的护卫下,缓缓地……转向了另一条岔路。
他们,改道了!
轰!!!
高渐离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所有的计划,所有的推演,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们失去了唯一的机会。
“暴露了!我们暴露了!”
“快撤!”
雅间内,彻底乱了。
死士们惊慌失措,想要夺路而逃。
可他们刚刚冲出茶楼,就一头撞进了另一队不知从何而来的秦兵阵列之中!
四面八方,喊杀声震天!
无数的秦军甲士,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街口涌来,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那飘扬的旗帜上,一个斗大的“蒙”字,在风中猎猎作响!
是蒙恬的亲卫!
高渐离看着这天罗地网,看着那些同伴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他惨然一笑,满腔的悲愤与不甘,最终化作一声仰天长啸。
他没有逃,而是抱着他的筑,逆着人流,冲向了那早已远去的始皇帝车驾方向。
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冲锋的路上!
然而,迎接他的,是数不清的长戈与利箭。
一番浴血苦战之后,身中数创的高渐离,终因力竭,被数名秦军锐士死死压在地上,冰冷的铁索,锁住了他的手脚。
被押走的那一刻,他透过人群的缝隙,最后看了一眼妃雪阁的方向。
阿雪,我对不起你……
他的脑海中,依旧充满了无尽的困惑。
天衣无缝的计划,推演了无数次的细节……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
妃雪阁。
雪女一袭白衣,静静地跪坐在窗前,面前的茶,早已失了温度。
当远方那阵骚乱与金铁交鸣之声传来时,她那张清冷绝美的脸庞,瞬间血色褪尽。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那颗为爱、为国、为知己而甘愿赴死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沉入了无边的、冰冷的黑暗。
她没有等到那曲慷慨悲歌的响起。
只等到了一场……闹剧的落幕。
两行清泪,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无声滑落。
她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