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同志,你的态度,组织看到了。现在,当务之急是理清根源!拆迁补偿款的账目问题,是重中之重!”
谢荣光组长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狼藉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鼓槌敲在人心上。他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偏移,牢牢锁定在陈成和他怀中那个厚厚的、此刻显得无比烫手的牛皮纸档案袋上。
赵德海被拖出去时失禁留下的那股子骚臭味,混合着拆迁户们身上的汗味、泪水的咸腥,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惊悸与愤怒,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陈成抱着档案袋,如同抱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包。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脸上那副沉痛自责的表情几乎要刻入肌理。他迎着谢荣光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痛定思痛”的沉重和“排除万难也要查明真相”的坚定:
“谢组长放心!账目清晰与否,是拆迁问题的核心!县委县政府责无旁贷,必将全力配合巡视组,彻查到底!原始凭证都在这里,请巡视组过目!”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郑重其事移交关键证据”的姿态,双手将那个沉甸甸的档案袋递向谢荣光。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的不是纸,而是易碎的稀世珍宝。
就在档案袋即将脱离陈成掌控、落入谢荣光手中前的零点零一秒——
“哐当!”
一声突兀的巨响猛地从混乱的角落炸开!
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老王!这位平日里以精明干练着称的老油条,此刻大概是被刚才失控的场面吓破了胆,也可能是急于收拾被撞翻的文件柜,手忙脚乱中一脚踢翻了旁边一个装满废弃打印纸的铁皮垃圾桶!
巨大的声响在相对安静下来的会议室里格外刺耳,瞬间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就是这一瞬间的视线转移!
谢荣光伸出的手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巨大噪音的源头牵引了过去。
陈成递出档案袋的手,也仿佛被这突兀的声响“惊扰”,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如同弹钢琴般在档案袋底部边缘几个固定的受力点快速拂过。
动作快如闪电,自然得如同无心之举,却又精准得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手术刀!
“哗啦——”
一声比刚才档案袋撕裂口子更加清晰、更加无法忽视的纸张破裂声响起!
那个饱经沧桑、承受了太多秘密的牛皮纸档案袋底部,就在谢荣光眼皮子底下,在即将交接完成的刹那,沿着陈成之前巧妙撕裂后又被他暗中加固了脆弱结构的那条寸许长裂口,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撕开了一个巴掌大的豁口!
灾难性的场面发生了!
厚厚一沓边缘泛黄、折叠褶皱的原始单据、凭证、签收表……如同决堤的洪水,挣脱了束缚,洋洋洒洒、劈头盖脸地倾泻而下!
有几页打着旋,像冬日的枯叶,飘落在谢荣光锃亮的皮鞋尖前。
更多的,如同天女散花,混入了地上散落的会议文件、甚至还有几张刚才赵德海掉出来没被捡起的、沾了泥污的百元大钞中间。
一片狼藉!彻底覆盖了刚才赵德海留下的“罪证现场”,形成一片更大的、更加混乱的“纸海”!
“哎呀!这…这怎么搞的!”陈成惊呼出声,声音里充满了懊恼、自责和措手不及的真实感。他脸上的沉痛瞬间被焦急取代,手忙脚乱地俯身就去捡拾散落的凭证,“谢组长!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这档案袋…年代久了,纸张太脆了!都怪我!刚才保护的时候可能用力过猛了…” 他一边自责,一边飞快地捡起离谢荣光最近的那几页飘落的单据,动作之快,仿佛生怕别人看清上面的内容。
谢荣光看着眼前这宛如滑稽剧的一幕,那张被寒冰笼罩的脸颊肌肉,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怀疑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上心头。巧合?意外?保护证据时用力过猛?一连串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如此混乱失控的场面之后。但偏偏就在这移交的关键瞬间,档案袋破了?而且是彻底的大破?
太巧了!巧得让人…如鲠在喉!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扫过陈成正飞快拾捡凭证的手,扫过地上那片混杂着各种文件、钞票、凭证的狼藉区域。他想从陈成脸上找到一丝伪装的痕迹,但看到的只有焦急、自责和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完美得无懈可击。
“陈县长!小心别划破手!”一个急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一直在旁边惊魂未定、此刻终于回过神来想表现一下的财政局长老李。他肥胖的身躯笨拙地挤过来,也试图弯腰帮忙捡拾,嘴里还絮叨着,“哎呀哎呀,这老档案袋质量是不行!我昨天整理的时候还想着换个新的,这一忙就给忘了!罪过罪过!”
老李的“补刀”,如同神来一笔,瞬间给“档案袋年久失修”的说法盖上了官方认证的印章!
谢荣光眼中那骤然升起的强烈疑云,被老李这看似无心、实则“完美助攻”的解释冲淡了一瞬。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看着眼前两个“县领导”手忙脚乱捡拾文件、狼狈不堪的样子,再看看满地狼藉混杂的纸张钞票,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憋闷感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得几乎听不出波澜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短暂而尴尬的僵局:
“谢组长,陈县长,李局长,请不必过于自责。”
说话的是巡视组副组长,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女子,姓秦。她从会议开始就一直安静地坐在谢荣光侧后方,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做着详尽的记录。此刻她放下笔,站起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档案袋意外破损,确实是意外。但原始凭证的完整性才是核心。”秦副组长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洞察力,她看向脸色煞白的老李,“李局长,刚才听您说昨天整理过账目?那想必原始单据都清点过了,而且…您作为财政局长,手里应该有最新整理好的、完整的电子扫描备份档案和相关凭证的复印件吧?”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原始纸质单据虽然重要,但其内容应当已在备份系统中完整保存。电子档案的调阅效率更高,也更清晰、不易损毁。为了便于巡视组高效开展工作,避免再次发生意外,不如请李局长辛苦一下,立刻将完整的电子版拆迁补偿款清单、原始凭证扫描件、以及所有关联的资金流水复印资料,全套提交给巡视组技术组的同志?原件嘛,小心收拢封存即可。”
高手!
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
秦副组长这番话,如同在布满迷雾的战场上精准地投下了一颗照明弹!没有纠缠于档案袋破裂的“意外”,没有质疑陈成和老李的解释,而是直接绕过了眼前的狼藉,指向了最核心、最无法作假的证据链条——系统内的电子档案和财政流程中必然存在的备份文件!
陈成心中警铃大作!这个看似文弱的秦副组长,才是巡视组里真正的厉害角色!她的冷静和逻辑,比谢荣光的雷霆怒火更难应付!自己精心设计的“意外破损”,被她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化解了威力,反而将焦点直接引向了系统备份——那才是理论上最难动手脚的地方!
老李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下意识地看向陈成,眼神里充满了求助和无措。电子备份?复印件?那玩意儿…理论上当然是有的,财政局的规矩嘛。但问题在于…赵德海当初挪动款项时,为了掩盖痕迹,是通过极其复杂的关联企业走账、伪造多层级项目支出等方式操作的,其中不少关键环节的纸质凭证和关联审批签字…根本就没扫描录入系统!或者说,录入系统的是“干净”的部分,“不干净”的那部分原始凭证,一直锁在他的秘密保险柜里,只存在于这个被意外撕破的档案袋中!他昨天整理也只是清点了数量,根本没来得及处理扫描备份的事情!
陈成捕捉到了老李眼神里那瞬间的慌乱,但他脸上焦急自责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在秦副组长话音落下的瞬间,猛地一拍脑门,发出懊悔又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声音:
“哎呀!您看我!刚才一着急都糊涂了!”他懊恼地转向老李,语气带着催促,“老李!秦组长提醒得太及时了!电子档案和复印件才是根本!你那边的备份资料呢?赶紧的!立刻!马上!调出来给巡视组的同志!咱们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档案袋意外,就耽误了巡视组的大事!要以最快的速度提供最完整的资料!”
他这番话,既给了老李台阶下(暗示档案袋意外是小事),又表达了对巡视组工作的绝对支持和高效配合的决心,同时不留痕迹地将压力全部转移到了老李身上——东西在你财政局,备份有没有?全不全?赶紧拿出来!别磨蹭!
老李被陈成这“义正辞严”的催促逼到了墙角,额头上的汗珠滚得更快了。他嘴唇哆嗦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硬着头皮,声音发颤地回答:“有…有的!电子档案…复印件…都…都有备份!我…我这就亲自去局里取!马上!马上送来!”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会议室,那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个充满了心虚和不确定的背影。
谢荣光看着老李仓皇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那片混乱的纸屑和依旧在“认真”俯身捡拾凭证的陈成,心中的疑虑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更深了。档案袋破得蹊跷,老李的反应更是可疑!电子档案备份?真的齐全吗?会不会有“缺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思绪,作为巡视组长,他必须掌控全局。眼下,拆迁户的问题同样刻不容缓!他转向那几个被安保人员勉强安抚在角落、脸上依旧残留着悲愤和绝望的村民,声音放缓了些,带着安抚的意味:“老乡们,你们反映的问题,省委巡视组高度重视!柳树沟村村长刘大庆涉嫌严重贪腐,还有你们提到的补偿款被侵吞的事,都会一查到底!一个也跑不了!现在,请你们选出两位代表,详细地把情况,时间、地点、涉及金额、还有你们知道的证据,都向我们巡视组反映清楚!好不好?其他人,请先到隔壁休息室休息,我们安排了水和食物。”他转头对身边一位巡视组成员示意,“小吴,你负责接待安排,做好详细记录!”
安抚好村民代表,谢荣光的目光再次回到陈成身上时,已经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严肃:“陈成同志,账目备份资料需要时间整理。在这之前,涉及拆迁补偿款发放的所有原始流程、经办人员、涉及的企业单位,请你立刻安排一份详细的清单给我。我要知道,除了赵德海和刘大庆,还有谁经手过!钱,到底是怎么流出去的!”
“明白!谢组长!”陈成立刻挺直腰板,回答得斩钉截铁,脸上充满了“坚决配合”的决心,“我这就让县委办和县政府办联合梳理,一个小时内,把完整的流程清单和相关责任人名单送到您手上!”他掏出手机,当着谢荣光的面就开始拨号安排,声音洪亮清晰,显得雷厉风行。
看着陈成高效执行命令的样子,谢荣光眼神深处那抹审视并未消失。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说,转身走向会议室另一端临时布置的笔录区,准备亲自听取村民代表的控诉。
会议室的紧张气氛,随着赵德海的消失和老李的离去、村民们被部分安置,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硝烟味却更加浓烈了。巡视组成员们各司其职,如同精密的齿轮开始高速运转。陈成也终于“收拾”好了地上散落的大部分凭证,小心地将它们和那个破了大口的档案袋叠放在一起,交给了一位巡视组的年轻工作人员封存。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脸上带着一丝疲惫,走到窗边,似乎想透口气。
口袋里的手机又是一震!非常轻微,如同蝴蝶振翅。
陈成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窗户反光可能带来的视线,掏出手机,屏幕上是诸成一个字的信息:
【金盛。】
金盛?
陈成瞳孔微微一缩,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处理器,瞬间将这个关键词与当前复杂的局面挂钩!金盛置业!临江县本地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柳树沟村以及好几个涉及拆迁争议的片区,背后都有金盛置业活跃的影子!而且传闻中,金盛的老总金大牙,和赵德海…不,应该是和赵德海背后的某些人,关系匪浅!赵德海在“云顶仙境”的奢华消费挂账单位是“临江县招商局(关联企业赞助)”,那所谓的关联企业,会不会就是…金盛?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浮出水面!赵德海贪腐挪用的钱去哪了?仅仅满足他自己的奢靡享受?恐怕远远不够!他必然有更大的利益输送对象!而金盛置业,作为拆迁改造项目最大的潜在受益者,嫌疑陡然飙升!诸成这个时候精准地抛出“金盛”两个字,无疑是在黑暗的迷宫中,给他点亮了一盏指向关键节点的灯!
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在陈成紧抿的嘴角一闪而逝。
很好!战场扩大了!水,越混越好!
他迅速删掉信息,收起手机,脸上重新挂上那副忧心忡忡、为县里出了这么大腐败分子而深感痛心的表情,目光却如同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扫过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脸,扫过窗外县政府大院停着的那些车牌,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如何将“金盛置业”这条大鱼,不动声色地、合情合理地塞到巡视组那高效运转的调查机器里去。
正当他思索着如何“投石问路”时,秦副组长那温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她正对着那位负责封存破损档案袋资料的年轻巡视组成员低声嘱咐:“…小张,这些散落的原始凭证,尤其是那些边缘有特殊折痕、或者有单独折叠痕迹的纸张,都要重点标注出来,单独封装。另外,封存前拍照存档,要清晰,特别是那些…没有被明显污损覆盖的文字部分。”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透着专业和细致。
陈成的后背瞬间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寒意!
这个秦副组长…一直在留意那些散落的凭证!而且她注意到了细节!折痕?折叠痕迹?那些被他精心挑选出来、混杂在散落文件中、内容指向某些模糊地带(比如某些审批签字显得异常潦草,或者某些关联企业名称若隐若现)的凭证,正是他试图通过混乱“自然暴露”给巡视组的诱饵!目的是搅浑水,引导调查方向。但秦副组长却异常冷静地要求重点标注这些“异常”纸张?
是敏锐的直觉?还是…她早就看穿了什么?
陈成心中的警笛再次拉响!这个对手,远比看上去的要可怕!
就在这时——
“谢组长!秦组长!”
刚才负责安置村民的巡视组成员小吴神色严峻地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做完的村民代表初步询问笔录。他走到谢荣光和秦副组长身边,压低声音,但语气中的凝重在相对安静的会议室一角依旧清晰可闻:
“……初步核实,柳树沟村的拆迁补偿款,由县财政统一拨付到镇财政所,镇里再拨到村账户。但村民反映,实际到手的钱,不足协议金额的五成!村长刘大庆给他们的说法是‘县里截留了大头用于整体规划’‘有领导签字拿走了’!而且…”小吴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惊雷,“有村民指认,不止一次看到金盛置业那个金总的黑色奔驰车,在深夜进出刘大庆在村里的别墅!就在补偿款发放的关键时间点!”
金盛!
黑色的奔驰车!深夜!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荣光和秦副组长的神经上!瞬间与前一刻陈成脑海里盘旋的那个名字重合!
谢荣光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之前的憋闷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同发现猎物的猛兽般的锐利和兴奋!他猛地看向陈成,声音带着刀锋般的质感:
“陈成同志!立刻查!那个金盛置业!他们和柳树沟村的拆迁改造项目有什么关系?和县招商局又是什么关系?有没有所谓的‘企业赞助’?所有关联审批文件、合作协议,只要沾边的,全部调出来!五分钟内,我要看到这个金盛置业的全部工商注册信息和在临江县所有项目的备案清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