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平台的秋意比咸阳浓烈数倍,枯黄的茅草在朔风中打着旋,卷过巡狩车队的车轮,留下簌簌的声响。黑色的龙旗在车舆顶端猎猎作响,却难掩那股弥漫在队列中的沉郁——始皇帝嬴政的车架已三日未曾开启,帷帐低垂,只偶尔有内侍匆匆进出,神色惶惶,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凝重。
陈墨勒马跟在车架侧后方,玄色官袍上沾着沿途的尘土,腰间的墨玉令牌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他目光紧锁着那辆巨大的辒辌车,眉头拧成了川字。自东巡行至平原津,陛下的咳疾便日渐加重,起初只是夜间偶发,后来竟白日里也难以支撑,连批阅奏疏都需内侍诵读,亲书的朱批越来越少,字迹也失了往日的遒劲,多了几分潦草的无力。
“陈太史,陛下宣你进车答话。”一名贴身内侍掀开帷帐一角,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
陈墨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弯腰钻进车舆。一股浓重的药味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嬴政斜倚在软垫上,面色蜡黄如纸,双颊却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原本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半睁半阖,连抬手的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
“陛下。”陈墨躬身行礼,声音不自觉放轻。
嬴政缓缓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才勉强挤出一丝声音:“陈墨……朕的时日……不多了。”
陈墨心头一震,喉头发紧,却不敢接话。他跟随嬴政数十年,从邯郸质子到始皇帝,见证了这位帝王扫六合、平天下的雄才大略,也目睹了他推行书同文、车同轨的坚毅决绝,从未想过,这位如泰山般巍峨的君主,会有如此虚弱的一天。
“传位……遗诏,你替朕拟。”嬴政的手指微微颤抖,指向车舆角落的案几,“召扶苏……回咸阳,继帝位……蒙恬辅政……”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极大的气力,说完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起伏不定,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迹。内侍连忙上前轻拍他的脊背,递上温水。
陈墨强忍悲痛,取来竹简和笔墨,手腕稳定地记录下嬴政的遗愿。他知道这份遗诏的分量,它关乎大秦的基业,关乎九州的安稳。写完后,他轻声诵读一遍,确认无误,才双手呈给嬴政。
嬴政勉力点头,接过玉玺,在竹简上按下鲜红的印玺。那印玺的重量,此刻仿佛压垮了他最后的气力,玉玺脱手落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闭上眼睛,气息渐渐平稳,却再未睁开。
“陛下!”陈墨失声惊呼,伸手探向嬴政的鼻息,只触到一片冰凉。
车舆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内侍们跪伏在地,压抑的哭声低低响起。陈墨握紧了手中的遗诏,只觉得这竹简重逾千斤。他知道,此刻最紧要的,是尽快将遗诏送往北疆,召扶苏回京继位,稳定朝局。
就在他转身欲召人将遗诏送出时,车舆门帘突然被人掀开,赵高那张总是带着谄媚笑容的脸出现在门口,只是此刻,那笑容里藏着几分阴鸷。
“陈太史,陛下龙体违和,不宜惊扰外间,这份竹简,不如先交由杂家保管?”赵高的声音柔腻,眼神却紧紧盯着陈墨手中的遗诏。
陈墨心中警铃大作。赵高身为中车府令,掌管皇帝符玺,平日里便善于钻营,与胡亥过从甚密,此刻恰逢陛下驾崩,他突然出现索要遗诏,绝非偶然。
“赵令史此言差矣。”陈墨将遗诏贴身藏好,面色沉凝,“此乃陛下遗诏,关乎国本,须即刻送往北疆,召公子扶苏回京。你若阻拦,便是违抗圣命!”
“违抗圣命?”赵高轻笑一声,身后突然涌进数名身着黑衣的禁军,手中长刀出鞘,寒光凛冽,“陈太史,陛下已然驾崩,死无对证,这竹简上写的究竟是真是假,还不是由人说了算?”
“你敢谋逆!”陈墨怒喝一声,右手按在腰间的墨剑上。他带来的百名墨卫此刻都在车舆外待命,只要他一声令下,便能冲进来护住遗诏。
可赵高显然早有准备,车舆外传来兵刃碰撞的声响,夹杂着墨卫的喝骂与惨叫。陈墨心中一沉,知道外面已经被赵高控制。
“陈太史,识时务者为俊杰。”赵高缓步走进车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胡亥公子仁厚,若你肯交出遗诏,辅佐公子登基,将来相位可期。若是执意顽抗,不仅你性命难保,你那百名墨卫,恐怕也难全身而退。”
“痴心妄想!”陈墨抽出墨剑,剑尖直指赵高,“陛下一生征战,才创下这大秦基业,岂能容你等奸佞篡改遗诏,祸乱天下?今日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护住遗诏,送公子扶苏回京!”
话音未落,他挥剑直刺赵高。赵高身形灵巧地避开,口中喊道:“拿下这逆臣!”
车舆内的禁军立刻围了上来,刀光剑影瞬间笼罩了狭小的空间。陈墨的墨剑术精妙,当年曾在邯郸街头击退过赵国剑士,此刻生死关头,更是潜能尽发。墨剑如一道玄色闪电,左劈右挡,接连划伤两名禁军,可禁军人数众多,他渐渐落入下风,肩头被长刀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官袍。
“陈太史,何必呢?”赵高站在一旁,冷眼看着战局,“李斯丞相已经答应辅佐胡亥公子,你一个人,难道还能逆天改命?”
陈墨心中剧震。李斯?李斯身为丞相,与他一同推行过书同文、车同轨,深知扶苏的贤能,怎么会答应辅佐胡亥?
就在他分神的瞬间,一名禁军的长刀劈向他的后心。陈墨急忙侧身避开,却被另一名禁军一脚踹中膝盖,单膝跪地。长剑架在了他的脖颈上,冰冷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赵高走上前,伸手从陈墨怀中搜出遗诏,展开一看,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果然是传位扶苏……可惜啊,这份遗诏,再也送不到北疆了。”
他将遗诏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践踏,“陈太史,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只要你点头,杂家保你性命无忧。”
陈墨抬起头,眼中满是悲愤与决绝:“赵高,你这奸贼!篡改遗诏,谋害忠良,他日公子扶苏回京,定将你碎尸万段!”
“扶苏?”赵高嗤笑一声,“等他接到赐死的诏书,早就身首异处了。”
他转身对禁军吩咐道:“将陈太史押下去,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接触。另外,传杂家的命令,封锁沙丘平台,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违令者斩!”
禁军押着陈墨走出车舆,外面的景象让他目眦欲裂。百名墨卫此刻已死伤过半,剩下的人被禁军围困在中央,仍在拼死抵抗。地上血流成河,枯黄的茅草被鲜血浸染,变成了暗红色。
“先生!”一名墨卫看到陈墨被押,红着眼睛想要冲过来,却被数柄长刀刺穿了胸膛,倒在血泊中。
陈墨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却被禁军死死按住。他看着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墨卫一个个倒下,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几乎要将他吞噬。
赵高站在高台上,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丝毫怜悯。他转头对身边的内侍说道:“去请李斯丞相过来,就说杂家有要事与他商议。”
不多时,李斯身着朝服,面色复杂地走来。他看到地上的尸体和被押的陈墨,眼中闪过一丝愧疚,却很快被掩饰过去。
“丞相,”赵高笑着迎上前,“如今陛下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胡亥公子聪慧仁厚,是继位的不二人选。这份拟好的遗诏,还请丞相过目。”
李斯接过赵高递来的竹简,上面赫然写着立胡亥为太子,赐死扶苏、蒙恬的内容。他的手微微颤抖,心中天人交战。他知道篡改遗诏是谋逆大罪,可赵高早已用他的家族威胁他——若是不答应,他的妻儿老小都将性命不保。
“丞相,事已至此,你没有退路了。”赵高在他耳边低语,“扶苏若继位,定会重用蒙恬,你这丞相之位,恐怕难保。胡亥公子年幼,登基后还需仰仗你我,到时候你我权倾朝野,富贵无忧,何乐而不为?”
李斯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拿起笔,在遗诏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盖上了丞相印玺。
陈墨看着这一幕,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没想到,李斯竟然真的为了权势和家族,背弃了陛下的信任,参与到这场谋逆之中。
“李斯!你这个卖国求荣的奸贼!”陈墨怒声大骂,“你忘了陛下如何重用你?忘了你我一同推行新政,立下的汗马功劳?你这样做,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秦的百姓吗?”
李斯脸色煞白,不敢与陈墨对视,转身匆匆离去。
赵高看着李斯的背影,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走到陈墨面前,拍了拍他的脸颊:“陈太史,看到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再冥顽不灵,杂家只能送你上路了。”
陈墨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知道,赵高不会轻易杀他,他还想利用自己来安抚墨门的势力。可他宁死也不会屈服于这等奸佞之下。
当晚,陈墨被关押在沙丘宫的偏殿中,禁军日夜看守,插翅难飞。他肩头的伤口隐隐作痛,心中却在盘算着如何逃离这里,将沙丘之变的真相告知扶苏。
就在他苦思冥想之际,殿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一道黑影闪了进来。陈墨警惕地握紧了拳头,却发现来人竟是李斯的贴身侍从。
“陈太史,我家丞相让我来送您一程。”侍从压低声音,从怀中取出一把钥匙和一份地图,“丞相知道自己做错了,心中愧疚不已。他不敢公然反抗赵高,只能暗中助您逃离。这是偏殿的钥匙,地图上标有逃出沙丘宫的密道,您快走吧!”
陈墨接过钥匙和地图,心中五味杂陈。李斯终究还是良心未泯,可他犯下的错,已经难以挽回。
“丞相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您。”侍从继续说道,“他的长子李由如今在三川郡任职,赵高定然不会放过他。丞相恳请您,若有机会,务必保全李由的性命,他愿以全家性命相托。”
陈墨心中一震,看着侍从眼中的恳求,郑重地点了点头:“你回去告诉丞相,我陈墨答应他。只要我活着,定保李由周全。”
侍从深深一揖,转身匆匆离去。
陈墨立刻行动起来,用钥匙打开镣铐,按照地图的指引,沿着墙角的阴影,悄悄向密道入口摸去。沙丘宫此刻戒备森严,巡逻的禁军络绎不绝,他凭借着墨门的潜行之术,避开了一波又一波的巡查,终于在宫墙的西北角找到了密道入口。
密道狭窄而潮湿,弥漫着泥土的气息。陈墨沿着密道一路前行,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光亮。他加快脚步,冲出密道,发现自己已然身处沙丘宫之外的密林之中。
就在他准备前往北疆寻找扶苏时,身后突然传来马蹄声。陈墨回头一看,只见数十名禁军骑着快马,正向他追来,为首的正是赵高的亲信。
“陈墨,哪里走!”禁军统领大喝一声,手中长刀一挥,禁军们立刻围了上来。
陈墨知道,此刻不能恋战,他翻身上马,挥鞭向北方疾驰而去。禁军们紧追不舍,箭矢如雨点般向他射来。陈墨伏在马背上,凭借着高超的骑术,躲闪着箭矢,墨剑时不时回身格挡,一路险象环生。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赵高伪造的遗诏已经快马加鞭地送往北疆;他更不知道,扶苏接到遗诏后,是否会相信这是嬴政的旨意;而李斯在送走他之后,又将面临赵高怎样的猜忌与打压。
夜色渐浓,朔风更烈。陈墨骑着马,在黑暗中疾驰,肩头的伤口仍在流血,染红了身下的马鞍。他望着北方的星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在扶苏被害之前赶到北疆,揭穿赵高的阴谋!
可就在他即将进入上郡地界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支不明身份的队伍,手持火把,拦住了他的去路。火光中,为首之人身着黑衣,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眼中闪烁着冰冷的杀意。
陈墨握紧了手中的墨剑,心中警铃大作。这些人是谁?是赵高派来的追兵,还是另有图谋?他看着越来越近的黑衣人,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而远方的北疆,扶苏是否已经收到了那份致命的伪诏?大秦的命运,似乎在这一刻,悬在了刀刃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