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十一年的初雪,轻柔地覆盖了建康城的琉璃瓦,却无法掩盖这座帝国心脏澎湃的活力。太师府澄心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林默眉宇间那深沉的思虑。他的面前,紫檀木大案上,并非堆积如山的奏章,而是寥寥几份文件,每一份都重若千钧,关乎着帝国未来的走向。
一份来自安西都护府韩擒虎。西路走廊高昌段铁路已全线贯通,帝国的影响力随着钢铁轨道和移民村落,稳固地扎根于东天山南北。然而,报告的后半部分,却带着一丝凝重。铁路的前锋,已抵近葱岭(帕米尔高原)东麓,再向西,便是号称“万山之祖”的帕米尔高原,地形陡然变得极其复杂恶劣,雪山、深谷、冰川阻隔,修建铁路的难度和成本将呈几何级数增长。更重要的是,高原以西,便是实力雄厚、信奉天方教、与阿拉伯帝国关系密切的黑汗王朝(喀喇汗国)。韩擒虎在报告中请示:是暂缓西进,全力消化安西之地?还是不惜代价,叩开帕米尔的大门,与黑汗正面碰撞?
另一份来自印度洋贸易公司总督。公司的船队已成功在印度西海岸建立了数个贸易据点,与当地土邦乃至阿拉伯商人建立了初步联系。帝国的丝绸瓷器大受欢迎,但同时也感受到了来自阿拉伯商团的强大竞争压力和隐隐的排斥。更令人不安的是,据可靠情报,阿拉伯帝国的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似乎已注意到了帝国在南洋和印度洋的迅猛扩张,其驻扎在巴士拉的海军将领,已多次在公开场合表达了对“东方异教徒船只”增多的“关切”。总督在信中担忧,帝国与阿拉伯世界这另一个区域霸主的直接利益冲突,似乎已不可避免。
西有黑汗拦路,南有阿拉伯警惕。帝国的扩张,似乎一下子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十字路口。
林默的目光,在这两份报告之间来回移动。他深知,无论是翻越帕米尔天险与黑汗争夺中亚霸权,还是与拥有强大海军和广阔腹地的阿拉伯帝国在印度洋展开全面竞争,都将是倾国之力、旷日持久的战略对决,其规模和风险,远超与科泽科德的战争。
帝国的国力虽蒸蒸日上,但同时开启两条强大的外部战线,绝非明智之举。
他沉吟良久,手指无意识地在案桌上敲击着。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三份文件上——那是格物院呈送的,关于“火龙计划”、“黑水计划”和“黑石计划”的年度总结与发展规划报告。
报告用详实的数据展示了令人振奋的成果:铁路总里程已突破千里,连接了帝国核心区域;蒸汽机小型化和效率提升取得重大进展,新一代“火龙—丙型”机车设计时速有望突破百里;石油分馏技术趋于稳定,日产“煤油”千斤,“轻油”的稳定储存与安全运输仍是难题但已见曙光;“星火水泥”实现规模化生产,开始广泛应用于道路、水利和军事设施……
然而,报告也尖锐地指出了问题:核心技术仍掌握在少数精英工匠手中,难以大规模快速复制;基础理论研究滞后,许多技术突破依赖太师的“奇思妙想”和工匠的经验积累,缺乏系统性的科学支撑;资源,尤其是优质煤炭和铁矿的供应,开始出现紧张迹象。
林默深深吸了一口气。他意识到,帝国看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迅猛发展之下,根基并非完全牢固。技术的飞跃更多是建立在他超越时代的见识和举国体制的强行推动上,内在的、可持续的创新生态和坚实的工业基础,尚需时间沉淀。
此刻,若急于对外进行战略决战,很可能将尚未完全成熟的帝国工业体系拖垮,甚至可能因为后勤不济或技术瓶颈而在遥远的战场上遭遇挫败,从而打断这来之不易的崛起势头。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韩擒虎和印度洋总督的报告上,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他提起笔,先批复了韩擒虎的奏报:“西路之事,暂以巩固安西,经营现有铁路为要。可派精干使团,越葱岭,与黑汗及更西诸国接触,以通商、探路为主,暂勿起边衅。帕米尔铁路之议,暂缓,待技术、国力更进一步,再行考量。”
接着,他批复了印度洋总督的报告:“印度洋贸易,以巩固现有据点,加深与当地势力联系为主。尽量避免与阿拉伯人发生直接冲突。可尝试接触阿拔斯王朝官方,表达帝国通商友好之意,试探其底线。帝国海军之扩张与新舰建造,速度不减,以为后盾。”
他的战略很清楚:对外,由战略进攻转为战略防御与积极接触,避免同时与两大强敌陷入全面对抗;对内,则将主要精力集中于消化现有成果,夯实工业基础,推动技术从“知其然”向“知其所以然”的深度发展,积蓄更强大的力量。
他将这称之为“深耕”战略。
放下笔,林默走到窗前,望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庭院。帝国的战车需要暂时放缓征服的脚步,进行一场全面的保养与升级。这并非退缩,而是为了将来能跑得更快、更远、更稳。
十字路口的帝国,选择了看似保守,实则更为深谋远虑的道路。它将用一段相对平静的时期,来将自己锻造得更加坚不可摧。而潜藏在南方大陆地下的“地脉”之谜,以及那来自远古文明的警示,也在这段沉淀期里,等待着帝国拥有足够能力去揭开其面纱的那一刻。
时代的洪流,在此刻似乎放缓了流速,但水面之下,更加深刻的变化正在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