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后院的桂香还沾着秋日的暖,正厅里依旧是一派欢腾。红绸绕柱,喜烛高燃,宾客们的道贺声裹着乳儿软糯的啼哭,撞得梁上悬挂的鎏金长命锁轻轻晃动。
谢老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曾孙女,目光却时不时瞟向院门外,眉宇间藏着难掩的牵挂。“研儿这孩子,终究还是错过了……”她轻声叹道,指尖拂过曾孙女额前的胎发。谢承业闻言,端着酒盏的手顿了顿,低声道:“母亲放心,妍儿心意已决,说是北方商路若能打通,不仅谢家商路能再上一层楼,也能帮着恒王殿下摸清北地民情,倒是委屈了她,连侄儿侄女们的满月宴都没能赶上。”
此时京城的恒王府书房,却没有江宁宴厅的热闹。赵珩立在窗前,手中攥着一枚打磨光滑的暖玉,玉上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这是谢研临走前塞给他的,说“见玉如见人,定当平安归来”。他指尖摩挲着玉纹,眉峰拧成了死结,身前垂首立着一名暗卫,正在给他汇报王妃在北地的消息。
他想起送别谢研时候的情景,他把自己最得力的暗卫首领吉安安排去带队与谢研同行。那日为首的吉安一身玄衣,神色沉稳如石,身侧的青杏与绿萼则换了素色布裙,眉眼间褪去了暗卫的凌厉,多了几分寻常侍女的温婉。
“吉安,本王把王妃交给你,”赵珩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沿途务必隐蔽行事,不得暴露王妃身份。青杏、绿萼,你们贴身跟着‘苏娘子’,饮食起居、安危寸步不离,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第一时间传信回府。”
“属下遵命!”三人齐声应道,语气铿锵。
他想起当日谢研便是在这间书房里,第一次跟自己提起要亲自带队北上。彼时她卸了钗环,素衣素颜,眼底却亮着执拗的光:“夫君,北方布商零散,谢家的商队几次北上都折了损,不是遇着劫匪,便是被当地势力刁难。我若乔装前往,既能以布商身份摸清门路,也能顺便看看北地百姓的生计。你掌着大宋国库,北方三州更是你的封地,我帮你去探探底,岂不是两全?”
赵珩当时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拒绝了。北地风沙大,且边境初定,匪患猖獗,她一个女子,纵使聪慧过人,孤身涉险怎让他放心?可他看着谢研眼底的坚定,看着她铺开的北地商路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终究是软了心。他知道,谢研从不是困于后宅的女子,她有谢家传承的经商天赋,更有一份不输男子的格局与坚韧。
“切记,万事以安全为先,若遇险境,不必逞强,先护着自己脱身。”赵珩上前一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满是不舍,“我会在京中备好人手,随时接应你。”
谢研靠在他怀中,鼻尖蹭过他衣间的龙涎香,轻轻点头:“我晓得轻重,定会平安回来,陪你去给哥哥嫂子的孩子们过周岁宴。”
此刻,官道上一支绵延数里的布商队伍正缓缓前行。队伍中间的一辆青布马车里,谢研正对着菱花镜,由青杏帮她整理发髻。镜中的女子一身素色粗布裙,发髻简单挽起,只插了一支木簪,眉眼间的精致被一层淡淡的脂粉掩去,多了几分江南布商的温婉与干练。这便是她的新身份,“苏娘子”,谢家布庄派驻北方的总掌柜。
“苏娘子,前边有人闹起来了。”车帘被轻轻掀开,绿萼探进头来,声音压得极低,“张老三说李二的货堆得太靠外,压了他的布匹,两人正扭着争执呢,王掌柜劝了半天都没用。”
谢研抬手理了理衣襟,眼底掠过一丝了然。这支商队里有谢家的老伙计,也有临时招募的脚夫,一路风餐露宿,难免心生烦躁,一点小事便容易起冲突。她轻轻颔首:“知道了,扶我下去看看。”
刚掀开车帘,便听见前方传来粗哑的争执声。张老三光着膀子,脸上沾着尘土,一手拽着李二的衣领,一手指着车上堆得高高的布匹,吼道:“你眼瞎啊!这布是娇贵东西,你堆这么靠外,风一吹晒一晒,坏了算谁的?”李二也不甘示弱,用力挣开他的手,梗着脖子道:“凭什么说我?这车厢就这么大,我这边不堆外点,你那边的货能装下?再说了,我盖了油布,怎会坏?”
王掌柜急得满头大汗,一边拉着两人,一边劝:“都是为了商队,别伤了和气,有话好好说……”可两人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反倒闹得更凶了。
周围的脚夫和伙计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的帮着张老三说话,有的替李二辩解,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谢研缓步走过去,青杏与绿萼悄然跟在她身后,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人群,暗中留意着有无异样。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两人争执,目光落在车厢两侧的货物上。张老三的布匹堆在左侧,用油布仔细盖着,只是边缘确实被李二的货箱压得有些褶皱;李二的货箱是粗木打造,堆在右侧,虽占了些空间,却也留出了足够的通行距离。
待两人吼得口干舌燥,稍作停歇时,谢研才轻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两位大哥先消消气,一路辛苦,谁也不想自己的货出问题,对吧?”
张老三和李二循声看来,见是个穿着素布裙的妇人,眉眼温和,正是商队里那位“苏娘子”。两人虽不熟络,却也知道这位苏娘子是掌柜们都敬重的人,当下气焰稍敛,却还是别过脸,不肯先服软。
谢研走到车厢旁,伸手轻轻抚过被压皱的布匹,柔声道:“张大哥担心布匹受损,是心细;李二哥要把货箱摆稳,也是怕路上出岔子,都是为了商队好。”她顿了顿,指着车厢中间的空隙,“你们看,这车厢中间还能腾出半尺空间,不如让李二哥把靠外的两个货箱往中间挪一挪,张大哥再把布匹往里收一收,既不压着布,也不耽误装货,岂不是两全其美?”
说着,她又看向王掌柜:“王掌柜,不如让伙计们搭把手,挪完货后,每人发一碗凉茶,再添两个炊饼,也算给大家解解乏。”
张老三闻言,看了看车厢中间的空隙,又看了看自己被压皱的布匹,脸色缓和了些;李二也挠了挠头,觉得这话有理,刚才也是一时冲动。王掌柜连忙应道:“还是苏娘子想得周到!来人,快搭把手!”
伙计们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挪起货箱,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车厢便整理得整整齐齐,张老三的布匹被妥善收好,李二的货箱也摆得稳稳当当。谢研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又吩咐青杏:“去把车上的凉茶分了,务必每人都有。”
青杏应声而去,绿萼则悄悄走到谢研身边,低声道:“苏娘子,吉安已经去探查前面的关卡了,说是今日关卡值守的吏员有些难缠,让您等会儿过卡时多加留意。”
谢研微微颔首,目光望向不远处的村庄。土坯房错落有致,几个孩童牵着牛羊从路边走过,见了商队,好奇地停下脚步,又被妇人拉着躲进了屋里。她轻轻蹙眉,看来北地的百姓对陌生人还是多有戒备,想要打通商路,不仅要应对路途的艰险,还要慢慢赢得百姓的信任。
“多谢绿萼,”她轻声道,“过卡时我去应付,你们不必出面,暗中留意便是。”
此时,凉茶已经分完,张老三和李二走到谢研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多谢苏娘子解围,刚才是我们冲动了。”
谢研温和地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咱们一路北上,靠的就是互相帮衬,只有大家齐心,才能顺顺利利把货送到地方,也才能平平安安回家。”
众人闻言,都纷纷点头称是,刚才的争执阴霾一扫而空,队伍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王掌柜走上前来,恭敬地说:“苏娘子,还是您有办法,不然这事儿还得闹上好一阵子。”
谢研摆了摆手,目光望向远方的风沙,轻声道:“路还长,以后难免还有磕磕绊绊,咱们慢慢来。先过了前面的关卡,争取早日赶到青州。”
说话间,吉安已经回来了,他扮成一个普通的货夫,脸上沾着风沙,走到谢研身边,微微躬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苏娘子,关卡那边我打探过了,值守的吏员想要些好处,我看不必惊动官府,按寻常布商的规矩,送些薄礼便可通过。”
谢研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北地关卡多有克扣,这也是此前商队屡屡受挫的原因之一。她轻轻点头:“此事交由你去办,分寸拿捏好,既不能显得太过软弱,也不能惹恼他们。”
“属下明白。”吉安应声退下,悄然融入队伍之中。
谢研重新回到马车上,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缓缓后退的景致。风沙吹起她的衣袂,鬓边的碎发被风吹乱,她却毫不在意,只是目光坚定地望着北方。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不仅为了谢家的商队,为了恒王的期许,更为了亲眼看看这片土地上的百姓,看看这北方的山河。
而此刻的恒王府,赵珩正握着那枚暖玉,看着吉安传来的密信,信上寥寥数语:“苏娘子安好,已调解商队争执,前方关卡无碍,正往青州进发。”他轻轻舒了口气,指尖却依旧紧绷,提笔在信末批复:“继续护佑,每日传信,若有任何异动,不惜一切代价护王妃周全。”
风从窗外吹进书房,带着远方的风沙气息,仿佛能将北地的路途,悄悄送到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