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碎雪,像无数把细巧的冰刃,刮过苏州城青灰色的屋檐。谢府老宅西跨院的朱门虚掩着,门轴在寒风中吱呀作响,声音萧瑟得如同院中人最后的气息。谢承业立在西跨院的窗前,目光落在里间榻上的人影,眼底翻涌的情绪终是沉淀成一片沉寂的寒潭。
榻上的柳姨娘仰卧着,鬓发梳理得整齐,身上盖着一床半旧的素色锦被。她的面容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眼窝却深陷下去,颧骨凸起,原本还算丰盈的脸颊如今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透着死气沉沉的蜡黄。往日里总带着几分算计的眉眼,此刻彻底舒展,倒显出几分难得的平和。谢承业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转过身,对着守在门外的福伯沉声道:“准备后事吧,一切从简。”
福伯躬身应下,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几分唏嘘。他跟着谢承业几十年,看着柳姨娘从一个被托孤的少女一步步爬上姨娘的位置,也看着她这些年机关算尽,到头来却落得这样油尽灯枯的下场。“老爷,柳姨娘的娘家那边……”福伯迟疑着开口,按规矩,主子离世是该通知娘家亲眷的。
谢承业眉头微蹙,语气里不带丝毫温度:“不必了。她亲兄弟早逝,那个堂兄弟柳玉涛,前番纵容女儿与她合谋,造谣研儿的名声,这般狼心狗肺之徒,不配来送她。”提及此事,谢承业眼底闪过一丝厉色。当初柳姨娘联合柳玉涛之女散播谢研的谣言,险些毁了女儿的名节,若不是儿子谢浩楠及时制止,后果不堪设想。这般仇怨,他只是把柳姨娘打发去了乡下庄子,自然不会再通知柳家的人。
福伯心中了然,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后事。西跨院顿时忙碌起来,却异常安静,下人们都敛声屏气,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院子里最后的宁静。
屋内,只有忠心耿耿的丫鬟青黛守在柳姨娘的榻边,红着眼圈,默默为她擦拭着露出的手腕。青黛是柳姨娘陪嫁过来的丫鬟,几十年来不离不弃,哪怕柳姨娘后来失了宠,又因造谣之事被赶去乡下,她也始终守在身边。此刻,她看着主子枯槁的面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砸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姨娘,您走得这么安静,是累了吧……”青黛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您放心,奴婢会好好送您的。”她小心翼翼地为柳姨娘整理好衣领,又将一枚小小的银质梅花簪插在她的鬓边。那是柳姨娘年轻时最喜欢的首饰,虽不名贵,却陪着她走过了许多年。
谢承业站在门口,看着青黛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他知道青黛忠心,便吩咐道:“柳姨娘的后事,你多费心。事后,你若想离开谢府,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嫁妆,让你寻个好人家;若想留下,便去外院打理杂事,不必再守着这西跨院了。”
青黛抬起头,泪眼婆娑地对着谢承业福了福身:“谢老爷恩典,奴婢想送完姨娘最后一程,再做打算。”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几分坚定。
谢承业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西跨院。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紧了紧身上的锦袍,望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心中一片茫然。柳姨娘陪伴了他二十几年,纵然后来心生嫌隙,有过怨怼,可此刻她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去,还是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柳姨娘的死讯,既没有告诉已经和离的原配夫人林婉清,也没有告知儿子谢浩楠和女儿们。在他看来,柳姨娘的死,本就是西跨院的私事,有谢安,谢明轩为柳姨娘送终,没必要惊动其他人,更何况,他不愿再因柳姨娘,让家中再起波澜。
接下来的几日,谢府西跨院挂起了素白的幡幔,简单的葬礼悄然进行着。没有宾客盈门,没有锣鼓喧天,只有几个下人按照规矩,做着该做的事。谢安,谢明轩,还有丫鬟青黛为柳姨娘守灵。谢安,谢明轩偶尔还去休息一下,倒是青黛日夜不离,双眼红肿得如同核桃。谢承业每日会过来看看,却只是站在灵堂外,沉默片刻便离开。
几日后,柳姨娘的棺木被悄悄抬出了谢府,葬在了城外一处僻静的坟地。没有墓碑,只有一方小小的土丘,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孤寂。
消息传到谢家别院时,已是柳姨娘下葬后的第三日。彼时,谢老夫人正坐在暖阁里,与林婉清一起剥着莲子,准备炖一碗莲子羹。窗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暖阁里,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母亲,您尝尝这莲子,新鲜得很,剥出来雪白雪白的。”林婉清将剥好的莲子放在一个白瓷碗里,笑着递给谢老夫人。她与谢承业和离后,儿子谢浩楠和媳妇哄骗着她一起住在了谢家别院,后来谢老夫人嫌弃老宅孤寂,也搬到别院不肯回去,林婉清与谢老夫人朝夕相处,关系反而愈发亲厚。
谢老夫人拿起一颗莲子,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点了点头:“嗯,是不错,清甜得很。”她看着林婉清,眼底满是慈爱,“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既要打理玥儿的婚事,又要陪着我这个老婆子。”
“母亲说的哪里话,能陪在您身边,是婉清的福气。”林婉清笑着说道,语气真诚。她早已放下了与谢承业之间的恩怨,如今只愿守着儿子儿媳,陪着老夫人,安稳度日。
就在这时,一个丫鬟端着茶走进来,神色有些犹豫地说道:“老夫人,夫人,方才听老宅那边来人说,府里……柳姨娘没了,已经下葬了。”
暖阁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谢老夫人手中的莲子掉落在瓷碗里,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她愣了片刻,随即长长的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终究是走了……她这一辈子,竟这样去了!”
林婉清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与柳姨娘之间,虽有过隔阂与不快,但如今听闻她离世的消息,心中也难免生出几分感慨。毕竟,柳姨娘也曾是谢府的人,与她共同生活过一段时日。
“母亲,您别难过。”林婉清轻声安慰道。
谢老夫人摇了摇头,看向林婉清,眼神恳切:“婉清,柳姨娘虽有错,可人死如灯灭,过往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了。她留下的两个儿子,安儿和明轩毕竟也是谢家孩子,年纪也不小了,摊上这么个不着调的母亲,也是耽误了!如今没了母亲,你就不计前嫌,多帮着照看一下,尤其是他们的婚事,你也多留意留意,帮他们寻个好人家。”
林婉清心中一暖,老夫人向来宽宏大量,此刻又这般嘱咐,她自然不会推辞。“母亲吩咐,婉清记下了。谢安和明轩,尤其是明轩,是不错的孩子,婉清会放在心上的。”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好孩子,委屈你了。”
与此同时,谢府老宅正院书房里,谢承业正在翻阅着江宁分号送来的账本。谢明轩这些年在江宁打理分号,做得有声有色,将谢家的生意拓展了不少。他放下账本,对着站在一旁的谢安说道:“你前番犯下的错,我就不追究了。这一段时间听商行掌柜说你很认真在学习,从明日起,你便前往江宁,去你弟弟明轩负责的分号历练,跟着他好好学学经营之道。”
谢安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惊讶,随即大喜过望,对着谢承业深深一揖:“谢父亲恩典!儿子一定好好学,绝不再犯以前的错误!”他之前因一时糊涂,被柳姨娘教唆,做出了一些损害谢家利益的事,一直担心父亲会责罚他,如今父亲不仅原谅了他,还给他机会历练,他心中感激不已。
谢承业看着他,眼神严肃:“你记住,谢家的家业,将来是要交给你们兄弟几人的。你性子急躁,做事不够沉稳,这次去江宁,一定要多听明轩的话,虚心学习,不可再意气用事。”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谢安恭敬地应道,眼中有了坚定之色。
谢承业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你们明日便启程吧,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了行李。到了江宁,要好好与明轩相处,兄弟二人齐心协力,将江宁分号的生意做得更好。”
“是,父亲!”谢安再次躬身应下。
走出书房,谢安望着天空中渐渐放晴的阳光,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知道,这是父亲给他的一次机会,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谢明轩得知哥哥谢安即将前往江宁历练,也十分高兴。次日,兄弟俩一道辞别父亲,快马加鞭傍晚就抵达江宁。谢明轩立刻让人收拾出一间宽敞的院落,迎接哥哥的到来。他知道,父亲是希望他们兄弟二人能够和睦相处,共同撑起谢家的家业,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哥哥,与他一起学习探讨经营之道。
腊月的寒风依旧凛冽,可谢府上下,却因为这一系列的变故,悄然发生着改变。柳姨娘的离世,像一场无声的雪,覆盖了过往的恩怨与纷争。而谢安的启程,却像是一束微光,照亮了谢家兄弟携手前行的道路。林婉清遵照老夫人的嘱咐,开始留意谢安和谢明轩的婚事,只愿他们能够寻得良配,安稳度日。
苏州城的雪渐渐融化,露出了青灰色的屋檐和湿漉漉的石板路。新的一年即将到来,谢家人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朝着未来前行。过往的伤痛与纠葛,终将被时间抚平,而那些温暖与希望,却会如同春日的暖阳,照亮往后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