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镜渊入口的青苔还沾着晨露。
墨羽仰头望着那道裂隙,昨夜被他揭开的符纸在风里簌簌作响,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岩壁。
白若薇抱着符笔袋跑过来时,发梢还滴着水——显然是赶在早课前来不及梳洗,只随便束了个马尾。
林远萧跟在她身后,裂成两半的玉佩用红绳系着挂在腰间,每走一步便轻轻相撞,发出细碎的清响。
“阿羽,你看这个。”白若薇从符袋里摸出张泛黄的绢布,摊开时露出歪歪扭扭的阵图,“我翻了《玉瑶阵典》,寻枢阵要配合地脉灵流才能定位中枢。
不过...“她耳尖泛红,”昨晚试了三次都没画成,若薇的灵力还是太弱了。“
“先布阵。”墨羽伸手按住她发颤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少女掌心的薄茧,是常年握符笔磨出来的。
静室里的烛火在他记忆里晃了晃,昨夜白若薇攥着符纸时留下的墨印还在他腕上,此刻正随着动作蹭到她衣袖上,“你画阵,我引灵流。”
林远萧突然上前一步,指尖拂过岩壁上的裂痕:“先说好,若有异动我先护着符阵。”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裂玉的幽蓝光芒映在眼底,“那魔根若真被唤醒...”
“所以才要赶在它醒前找到锁灵图的中枢。”墨羽打断他,转身时左眼皮猛地一跳。
逆命之瞳的金纹从眉骨窜到后颈,像有根细针在戳他的识海——这是瞳术要失控的征兆。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裂隙闭上右眼。
黑暗中,幽蓝的火线突然在视网膜上炸开。
那是地底灵流的轨迹,如无数条发光的游鱼,在岩层间穿梭。
可当他的灵识顺着火线往下探时,那些游鱼突然扭曲成了红线——是因果线。
“等等...”墨羽踉跄一步,扶住岩壁。
他看见自己的因果线正与地底某团暗红的光团交缠,光团里隐约有个影子,白衣广袖,正背对着他站在开满曼陀罗的崖边。“这是...”
“阿羽!”白若薇的惊呼声刺穿他的混沌。
他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额角全是冷汗,左手不知何时攥住了岩壁,指甲缝里渗着血。
“我没事。”他抹了把脸,却在掌心触到一片温热的湿——是鼻血。
逆命之瞳的金纹还在左眼四周跳动,这次他看清了,那些因果线并非来自今世,而是...前世?
“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白若薇掏出手帕要给他擦血,却被他侧身避开。
她的符笔从符袋里滑出来,青鸾尾羽做的笔毫扫过他手背,“是不是逆命之瞳又......”
“先布阵。”墨羽咬着牙扯过她手里的符笔,“你画外圈,我画内枢。”他的声音带着哑,像是喉咙里塞了团烧红的炭。
白若薇张了张嘴,最终没说话。
她蹲下来,符笔尖蘸了蘸随身携带的朱砂——那是用千年朱果和修士心头血调的,最能引动灵脉。
第一笔落下时,岩壁上腾起淡金色的光,可第二笔还没画完,光突然暗了下去。
“灵力不够。”林远萧突然伸手按在她后心,温和的木属性灵力顺着她脊椎涌进去。
白若薇的指尖顿了顿,符笔在岩壁上拖出一道歪线,“对不住!”她慌忙要擦,却见那歪线突然亮起来,“等等...这纹路?”
墨羽凑过去。
岩壁上的阵纹本应是标准的三环套月,此刻却多了道斜杠,像极了某种古修的断情印。
他突然想起灵雪瑶曾说过,玉瑶宗的禁制多有前代仙子的私印,“继续画,按你现在的感觉。”
白若薇咬着嘴唇点头。
这一次,她的符笔不再抖了。
林远萧的灵力像温水般托着她,让她能清晰感觉到地底灵流的走向——东三尺有块寒玉,西五尺埋着半截断剑,再往下...
“轰!”
阵纹刚闭合的瞬间,地底传来闷响。
白若薇手里的符笔“当啷”掉在地上,她脸色煞白地扶住岩壁,额角的汗大颗大颗往下掉:“反噬...要反噬了!”
墨羽立刻握住她的手腕,将自己的灵力渡过去。
他掌心的幽蓝火线突然窜出来,缠上白若薇的手腕,像是在安抚受惊的灵脉。
白若薇瞪大眼睛,看着那火线顺着阵纹爬满岩壁,原本暗下去的金光重新亮起,比之前更盛三分。
“这火...”林远萧的声音带着惊,“能镇灵脉?”
墨羽没回答。
他的逆命之瞳又开始发烫,这次他没闭眼睛。
他看见地底的因果线更清晰了——那些红线不是别的,是执念。
无数道执念,像蛛丝般缠着灵脉,其中最粗的那根,正系在刚才看到的白衣影子心口。
“九渊探冥诀,起。”林远萧突然退后半步,双手快速结印。
他的眼尾泛起青黑,那是探冥诀的征兆。
黑雾从他指尖涌出,顺着阵纹钻进地底,“灵脉深度...三百丈。
禁制...不是石不是玉,是...“他的结印突然顿住,”是魂。“
“魂?”白若薇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
“百年前殉情的苏清欢仙子。”林远萧睁开眼,眼底的黑雾散不去,“宗里秘录说她自绝于镜渊,以魂祭灵脉。
原来这禁制,是她的执念化的。“他摸了摸腰间的裂玉,”难怪我每次靠近镜渊,玉佩就发烫——这玉是用她的本命魂玉雕的。“
墨羽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终于想起昨夜逆命之瞳看到的影子是谁了——苏清欢,玉瑶宗千年最擅情道的仙子,因与凡人相恋被逐,最后却为保宗门灵脉自毁道基。“所以这禁制叫幽壤锁灵图,”他轻声说,“锁的不是灵脉,是情劫外溢的执念。”
“那要怎么破?”白若薇眼睛发亮,“我之前破天罗避情阵时,用燃符引路的法子引动阵眼。
这里的阵纹结构和避情阵很像,或许...“
“不行。”墨羽立刻摇头,“避情阵是杀阵,锁灵图是镇魂阵。
你若燃符,会惊醒苏仙子的执念。“他摸了摸左眼,金纹还在跳动,”那些执念里混着魔根的气息,一旦被唤醒...“
“那总不能干看着灵脉被魔根侵蚀吧?”白若薇急了,“再拖三个月,魔根就要顺着灵脉爬上主峰,到时候全宗的仙子都会被魔气影响!”
林远萧突然伸手按住岩壁上的阵纹。
他的指尖泛着青,是探冥诀用多了的后遗症:“阿羽说得对。
这锁灵图看着是禁制,其实是苏仙子用魂做的缓冲带——魔根要侵蚀灵脉,得先穿过她的执念。“他抬头看向墨羽,裂玉在胸前晃着,”但你说的因果线...和苏仙子有关?“
墨羽张了张嘴,却听见地底传来更清晰的轰鸣。
这次不是灵脉在动,是...心跳。
他的逆命之瞳自动睁开,看见苏清欢的影子转过了头——那张脸,和他在静室里看见的前世幻影,一模一样。
“阿羽?”白若薇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又发呆了。”
“我没事。”墨羽扯出个笑,“若薇的法子...或许可以试试,但得改改。”他蹲下来,用幽蓝火线在阵纹上描了道虚线,“把燃符的位置挪到这里,引动的就不是执念,是灵脉本身的生机。”
白若薇凑过去看,眼睛越来越亮:“这样的话,符火会顺着灵流绕开执念,直接烧到魔根!
阿羽你太聪明了!“
林远萧却没说话。
他盯着岩壁上的阵纹,裂玉突然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
他伸手按住玉佩,能感觉到里面传来细微的震动——那是苏清欢的执念在警告。
他抬头看向墨羽,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需要我做什么?”
墨羽刚要开口,镜渊深处突然传来一声低吟。
那声音像叹息,又像呜咽,在岩壁间撞出回音。
白若薇的符笔“啪”地掉在地上,林远萧的裂玉“咔”地又裂开一道缝。
墨羽的逆命之瞳金纹暴涨,他终于看清了苏清欢的脸——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阿羽?”白若薇抓住他的胳膊,“你脸色好差。”
墨羽勉强笑了笑,却听见地底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他知道,他们没多少时间了。
林远萧的指尖在裂玉上重重一按,青黑的雾气顺着指缝渗出来:“停手。”他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铁,“这阵法外显的是符纹,内里缠的是心识。
你们刚才引动灵流时,岩壁震了七下——那是苏清欢的执念在数心跳。“他扯下腰间玉佩,裂玉表面的纹路突然泛出暗红,”她的魂被困在这里九百年,每道禁制都是她的心跳刻出来的。
用符火硬烧,烧的不是魔根,是她的魂魄。“
白若薇的符笔“当啷”掉在地上,笔毫上的朱砂溅在她素色裙角,像朵开败的花:“可...可灵脉被魔根啃噬,再拖下去...”
“魔根要啃灵脉,得先啃她的执念。”林远萧将裂玉按在岩壁上,玉身与石面相触的瞬间,地底传来闷闷的呜咽,“她用命换了宗门九百年太平,现在要我们用她的命换下九百年?”他抬头时,眼尾的青黑更深了,“阿羽,你逆命之瞳能看因果,难道没看出这些执念里裹着什么?”
墨羽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左眼金纹在发烫,那些因果线此刻缠成了乱麻——最中心的那根红线上,苏清欢的影子正转身,裙裾扫过满地曼陀罗,而她的脸...分明和他镜中倒影重叠。“我...”他刚开口,左腕突然一凉——是白若薇抓住了他,少女掌心的薄茧蹭着他腕上的墨印,“阿羽,你说要改法子,到底要怎么改?”
墨羽低头看向自己掌心的幽蓝火线。
这是他凡俗灵力的具象,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暖,和玉瑶宗清冽的仙力截然不同。
灵雪瑶曾说过,“尘世范例”的作用是让仙子们见人间情,可此刻他突然想到,或许这“情”不仅是观摩,更是...共鸣。“或许不用破阵。”他深吸一口气,灵力顺着指尖漫出,在掌心凝成一团暖光,“苏仙子的执念是情劫,那我们就用‘情’引她。”
白若薇的睫毛颤了颤:“用...情?”
“她困在这里,是因为放不下对凡人的情。”墨羽将暖光按在岩壁阵纹上,火线顺着符纹游走,像根温柔的针,“我试试用凡俗的尘缘气息,模拟她当年的心境。”他的灵力里混着市井的喧闹、巷口的糖粥香、还有那年他在九幽荒原替老妇挑水时,她塞给他的半块炊饼——这些最俗的烟火气,此刻成了最锋利的钥匙。
岩壁突然泛起微光。
白若薇屏住呼吸,看见阵纹上的朱砂痕迹正随着墨羽的灵力流动,原本冷硬的符线变得柔软,像被春风吹化的冰。
林远萧的裂玉不再发烫,反而渗出丝丝凉意,他盯着岩壁,突然抓住白若薇的手腕:“看纹路!”
白若薇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阵纹中心的三环套月正在扭曲,最内层的圆圈裂开道细缝,缝里渗出淡粉色的光。
那光不是灵力,更像...情绪。
她的眼眶突然发酸,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眼前闪过模糊的画面:红梅树下,穿月白裙的女子踮脚往少年发间插梅花,少年的粗布衣裳沾着草屑,却笑得比阳光还亮。
“是苏仙子的记忆。”林远萧的声音发紧,“她的执念不是恨,是...是未说出口的话。”他松开白若薇的手,裂玉上的裂痕又深了一分,“这不是禁制,是她用魂魄织的茧,把最珍贵的回忆封在里面。
我们刚才用符火硬烧,等于在茧上扎刀。“
墨羽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被岩壁疯狂吸收,那些因果线此刻成了引线,将他的意识往地底拽。
苏清欢的影子越来越清晰,她的指尖抚过少年的眉骨,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那是她最后一次见那凡人,在被逐出师门的前夜。“原来...”墨羽的声音发颤,“她不是自绝,是...是用魂引魔根,替那凡人挡灾。”
地底的心跳声突然变快了。
白若薇的眼泪啪嗒掉在地上,她慌忙去擦,却发现那眼泪不是自己的——岩壁上的粉光里,苏清欢的影子正在哭。“阿羽!”她拽住墨羽的袖子,“灵力要失控了!”
墨羽咬着牙稳住心神。
他能感觉到逆命之瞳在灼烧,金纹顺着脖颈爬进衣领,像是要把他的魂魄都扯出去。
突然,画面一转:他站在祭坛上,脚下是沸腾的混沌,手里握着把染血的剑。
苏清欢跪在他面前,白衣浸透了血,却笑得很轻:“第九十九人...原来真的是你。”
“什么?”墨羽脱口而出,意识突然被拽回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