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后的省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阳光穿透尚未散尽的薄雾，在省纪委那栋庄严肃穆的灰色大楼玻璃幕墙上折射出冷硬的光泽。楼内走廊宽阔而安静，深色的地毯吸走了大部分脚步声，只有中央空调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营造出一种令人不自觉屏息的压迫感。
林峰在小杨的陪同下，准时出现在约定的谈话室门口。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深色西装，白衬衫熨帖平整，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沉稳干练，如同出鞘的利剑，收敛了锋芒，却更显厚重。
“主任，我在外面等您。”小杨低声道，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林峰微微颔首，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力度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请进。”里面传来一个沉稳的男声。
林峰推门而入。谈话室布置简洁，一张长方形会议桌，几把椅子，墙壁上空空如也，只有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微弱的红光。省纪委副书记钱正华坐在主位，他约莫五十多岁，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他身边坐着一位负责记录的年轻干事，面前摊开着笔记本和录音设备。
“钱书记，您好。”林峰上前两步，主动伸出右手，姿态不卑不亢。
钱正华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常年办案人员的粗糙感。“林峰同志，请坐。”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仔细扫过林峰的脸庞。
林峰在钱正华对面的位置坐下，腰背挺直，双手自然交叠放在桌面上，目光平静地迎向钱正华的审视。空气中弥漫着短暂的沉默，只有记录员准备设备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三人平稳的呼吸声。
“林峰同志，”钱正华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他的声音在封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今天请你过来，主要是想就你之前向省委反映的，关于‘星瀚科技’、‘华科国际’以及相关资金往来的一些情况和疑点，做一个更深入的了解。希望你能如实、全面地陈述。”
“好的，钱书记。我一定积极配合，知无不言。”林峰点头，语气诚恳。他心知肚明，这看似平常的开场白，实则已经定下了基调——这是一次正式的组织谈话，而非随意交流。每一个字，都可能被反复推敲。
钱正华拿起桌上的一份材料，正是林峰之前提交的那份报告复印件。“你在这份报告里提到，通过市场监测和异常资金流动分析，发现‘星瀚科技’在收购境外某专利公司时，其资金可能来源于张克勤关联的离岸基金，并且这笔收购与我省未公开的产业规划存在高度关联性。能否具体谈谈，你是如何发现这些‘异常’的？”
这个问题很关键，既是在核实信息源头，也是在试探林峰是否动用了某些“非正常”手段。
林峰神色不变，早已打好腹稿：“钱书记，这主要源于我们对重点产业链的常态化跟踪和分析。‘克虏伯马赫’项目落地后，其上下游配套企业的动态，特别是涉及关键核心技术领域的动向，是我们关注的重中之重。‘星瀚科技’作为省内注册企业，其大规模跨境并购行为，自然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至于资金异常，是通过与金融机构的常规数据共享机制，以及公开的商业信息数据库进行交叉比对发现的疑点。我们认为，这可能涉及不公平竞争甚至内幕交易，出于审慎和对项目负责的态度，才整理了相关材料上报。”
他这番话，将信息来源归结于“常态化跟踪”、“常规数据共享”和“公开信息”，合情合理，滴水不漏，既说明了问题，又规避了敏感环节。
钱正华听完，不置可否，只是手指在报告上轻轻点了一下：“你提到的未公开产业规划，具体指的是什么？这份规划，除了省发改委核心层，还有哪些人可能知情？”
这是一个更尖锐的问题，直指可能的信息泄露源头，以及陆天明是否利用职权为子谋利。
林峰沉吟片刻，似乎在谨慎组织语言：“指的是我们内部尚在论证阶段的‘省级智能制造中长期发展重点方向（征求意见稿）’。这份文件，按照保密规定，仅限于委内部分领导及相关处室负责人传阅。至于外界…”他略微停顿，目光坦然，“理论上，存在通过非正常渠道获知的可能。但我们目前没有证据直接证明这一点。报告中提及的‘高度关联性’，是基于‘星瀚科技’收购目标所持有的专利，与我们规划中拟重点突破的技术领域高度吻合这一客观事实进行的逻辑推断。”
他巧妙地将“指控”转化为“逻辑推断”，既点明了问题的核心，又给自己留下了回旋余地，避免了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直接指证陆天明。
钱正华深邃的目光在林峰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中读出更多信息。林峰坦然与之对视，眼神清澈而镇定，只有交叠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透露出他内心的专注与审慎。
“逻辑推断…”钱正华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平淡，“那么，根据你的推断，以及你掌握的情况，你认为‘星瀚科技’的行为，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资金和技术关联，对我省的产业布局和重点项目，构成了怎样的实质性影响或潜在风险？”
谈话的核心，终于落在了“影响”和“风险”上，这是判断问题严重性的关键。
林峰坐直了身体，语气变得更为凝重：“钱书记，我认为其潜在风险是巨大的。首先，如果确实存在利用未公开信息进行超前布局和利益输送，那将严重破坏市场公平竞争原则，损害政府公信力。其次，关键专利若被非市场因素主导下的资本控制，可能在未来形成技术壁垒，抬高我们整体产业升级的成本，甚至制约‘克虏伯马赫’这类龙头项目的健康发展。最后，这种境内外资本与内部可能存在的权力勾连，其性质尤为恶劣，不仅影响经济秩序，更可能危及…”他适时收住话头，没有说出那两个字，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钱正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林峰的分析条理清晰，直指要害，而且将经济问题与政治风险联系了起来，这符合他们纪委办案的思维模式。他注意到林峰在陈述时，语速平稳，用词精准，没有任何夸大其词，也没有任何闪烁其词，显示出极强的心理素质和逻辑能力。
“嗯，你分析的风险点，确实存在。”钱正华微微颔首，算是初步认可了林峰的判断，“调查组会围绕这些方面进行深入核查。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他话锋一转，目光更加锐利，“在你反映这些问题前后，是否感受到过来自某些方面的压力？或者，有无相关人员试图与你进行不当接触？”
这个问题，既是关心，也是一种试探，想看看林峰是否借此夹带私货，或者判断他面临的真实处境。
林峰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沉吟，随即苦笑一下，带着点无奈：“压力嘛…说实话，钱书记，推动改革、触动利益，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在产业链出现波动的那段时间，一些不同的声音确实存在。但都是工作层面的讨论和质疑，我个人能够理解，也一直在积极沟通解决。至于不当接触…”他摇了摇头，语气肯定，“没有。我相信组织的纪律，也相信绝大多数同志的原则。”
他这番回答，既承认了压力存在，显得真实可信，又将压力限定在“工作层面”，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陆天明派系的打压，展现了顾全大局的胸襟。同时坚决否认“不当接触”，撇清了自己可能存在的其他动机。
钱正华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似乎想从他眼神深处再挖掘点什么，但林峰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水。最终，钱正华身体微微后靠，打破了略显紧绷的气氛：“好，林峰同志，你的配合很重要。今天的谈话就先到这里。后续调查组可能还会需要你提供一些具体的材料和支持，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种态度。”
“这是应该的，钱书记。我一定随叫随到，全力配合调查组查清事实。”林峰站起身，再次与钱正华握手，态度依旧恭敬而诚恳。
记录员停止了记录，关闭了录音设备。
林峰向钱正华点头致意，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谈话室。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室内那令人压抑的严肃气氛。
走廊里，小杨立刻迎了上来，用眼神询问。
林峰微微摇头，示意无事，两人并肩向外走去。他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挺拔而坚定，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交锋，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有他自己知道，贴身的衬衫后背，已被微微汗湿。与钱正华这样的老纪委对话，每一秒都需要全神贯注，如同在悬崖边行走。
而谈话室内，钱正华看着关闭的房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对旁边的记录员说道：“这个林峰，不简单。说话滴水不漏，逻辑严密，心理素质极佳。他提供的线索，方向性很明确啊…”
记录员谨慎地问：“书记，那您觉得他的话，可信度有多高？”
钱正华目光深沉：“目前看，他陈述的事实部分，与我们已经掌握的情况能够相互印证。至于他的动机和是否还有所保留…”他顿了顿，“还需要更多证据来支撑。通知下去，下一步，重点核查资金链和‘星瀚科技’的决策过程，同时，注意保密纪律。”
铁幕之下，调查正按照其固有的节奏，向着深水区稳步推进。而林峰，已经成功地在这场初次正面接触中，展现了自身的清白与价值，并将调查的矛头，精准地引向了预定的方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