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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

上海的夜,

被一场骤然而至的冬雨浸得透湿,连灯火都仿佛洇开了湿漉漉的光晕。

法租界那栋隐秘小楼的露台上,一道纤细的身影悄然独立,仿佛是从水墨画里走出的仕女,与这雨夜的迷离融为了一体。

婉容——如今化名郭女士的她,只随意披了件素色薄呢外套,并未撑伞。

冰凉的雨丝沾湿了她梳理整齐的发髻,几缕乌黑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与颊边,更衬得那张脸苍白精致,有一种被雨打湿的、惊心动魄的脆弱之美。

雨水顺着她柔美的脸部线条滑下,

流过纤长微湿的睫毛,滴落在栏杆上,碎裂无声。

她的目光,

越过朦胧的雨幕,痴痴地投向楼下那条在暗夜中依旧奔腾不息的黄浦江。

江面倒映着对岸外滩的光影,

那些红的、绿的、金的霓虹,在水波与雨线中扭曲、荡漾、支离破碎,宛如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缩影,

也映照着她此刻纷乱如麻的心湖。

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吹动她单薄的衣袂,也送来江轮沉闷的汽笛,悠长而苍凉,像是这座城市在时代重压下发出的一声叹息。

她的宗兴,此刻究竟在何方?

是正穿行在浙东那危机四伏的崇山峻岭之间,还是已与追兵短兵相接,身处枪林弹雨之中?

他肩上那旧伤,可禁得住这江南冬雨的阴寒侵袭?漫漫长夜,他可有一处干燥的角落暂避风雨,可有一簇温暖的篝火驱散寒意?

无人能给她答案。唯有这无边无际的雨,和脚下这沉默着、却一刻不停向东奔流的江水,是她心事唯一的见证。

思绪不由地飘回与他初见的那一天。

彼时她刚从伪满皇宫那令人窒息的牢笼中挣脱,仓皇南来,身心俱疲,对未来满是茫然与恐惧。

是他,如同一道撕裂阴云的炽烈阳光,以那般强悍而决绝的姿态闯入她死寂的世界。码头上,他身形如豹,刀光闪处,追兵溃退。

他将她护在身后,那宽阔的脊背仿佛能挡住世间一切风雨硝烟。

他回头低喝“跟紧我”时,眼神锐利如鹰,浑身散发着硝烟、汗味与一种顶天立地的阳刚气息,与她过往生命中见过的所有孱弱、虚伪的男子截然不同。

那一刻,极度的恐惧过后,她的心湖竟被投下一颗石子,漾开了从未有过的、奇异而剧烈的涟漪。

后来,

在上海这方他为她构筑的安宁天地里,他引导她阅读进步的书籍,耐心倾听她那些不成熟却真挚的想法,鼓励她拿起笔,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发出自己的声音。

是他让她明白,她不再是那个禁锢在凤冠霞帔里的符号“婉容”,而可以是一个有独立思想、有价值追求的“人”。

不知不觉间,那份最初的依赖与感激,早已在心底悄然发酵,酿成了更为醇厚、更为滚烫的情感——那是一种混杂着仰慕、心疼与无法言说的倾慕。

她贪恋他带来的踏实与安稳,迷恋他谈及家国理想时眼中闪烁的灼灼光芒,更心疼他看似举重若轻的外表下,那副扛着千钧重担的臂膀。

她知道,他心中有山河万里,有手足兄弟,或许……还有那位与他并肩作战、清冷如梅的表妹苏小姐。

她从不奢求更多,只愿能像现在这样,在他羽翼的庇护下,静静仰望他的身影,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为他缝补一件征衣,或是在他深夜归来时,递上一碗温热的粥。

可如今,连这微小的心愿也成了奢望。

他去了那样遥远、那样凶险的地方。

每一次门外响起脚步声,她的心都会骤然揪紧;每一封迟来的电报,都让她在辗转反侧中,生怕瞥见最不愿看到的字眼。

铺天盖地的大雨,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宗兴啊,婉容此夜,盼你,念你,问君知否?

这深埋心底的呜咽,千回百转,终究只能化作无声的呐喊,被呼啸的风雨与滔滔的江声吞没。

她如何敢宣之于口?

这纷乱时世,容不下这般小儿女的情长。他的世界是刀光剑影,是谍海沉浮,是家国天下的沉重道义。她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在这时代的惊涛骇浪面前,渺小得如同江心一粟,转瞬即逝。

可是,心之所向,又如何能由理性掌控?

她想起戏文里的唱词: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然而她的相思,她的情意,便如这暗夜里悄然绽放的昙花,只能在这无人得见的角落,贪婪地汲取着回忆的养分,独自盛放,再伴着雨声,孤独地凋零。

一阵更猛烈的江风卷着冷雨袭来,让她单薄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地拢紧早已湿透的外套,脚下却像生了根,不愿挪动分毫。

仿佛只要站在这里,离这江水近一些,

离他离去的方向近一些,就能依稀感受到一丝他残留的气息,

就能将自己无处安放的牵挂,悉数托付给这昼夜不息的江流,让它载着这份沉甸甸的思念,一路东去,送到他的身边。

今夜,我所有的情愫,所有的忧惧,都尽付于此了。

这滔滔江水,一路东流,可会途经你跋涉的险峻山峦?

可会将我这无声的问候与祈祷,送到你的耳畔?

她微微扬起脸庞,任由冰冷的雨水洗刷面颊的泪痕。

远处霓虹的微光映照着她精致的侧颜,在那份混合着脆弱与坚韧的美丽之下,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执着。

如同风雨中摇曳的一株白玉兰,看似柔弱不堪,根茎却深扎于泥土,倔强地等待着属于她的那一缕春光。

江水无言,浪涌千叠。

它带走了十里洋场的浮光掠影,也带走了一个女子,在这孤寂雨夜中,无法言说、也无需言说的,深沉如海的爱恋。

今夜,未能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都碎成了这上海滩不眠的冷雨,都化作了黄浦江上不息的潮音。

浪奔,浪流,我所有不能说、不敢说的“爱你”与“思你”,都随这万里滔滔江水,滚滚东去,永不休止。

宗兴,这江水可会流经你的山峦?这夜雨可曾带去我的心语?

问君,知否……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