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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动着李不渡的山河镇魂袍下摆,也吹动了庄言额前那几缕因失去修为而显得枯槁的白发。

庄言看着李不渡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眸,脸上露出一抹极其复杂,混合着释然、苦涩与最终决断的笑容。

他缓缓开口,声音在海浪的伴奏下,显得异常平静:

“我知道,我今天难逃一死。”

他的语气,没有哀求,没有恐惧,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早已注定的、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但最后……能陪我说说话吗?让我看一会日出就好。”

说完,不等李不渡作出任何反应,庄言眼中猛地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

他那只枯瘦的、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骤然抬起,五指并拢。

如同铁锥,汇聚了其体内残存的所有气力,朝着自己的小腹丹田位置,狠狠砸下!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破革被撕裂的声响。

没有灵光爆闪,没有能量逸散。在庄言手掌落下的瞬间,李不渡那敏锐的感知中,清晰地“听”到了某种东西彻底破碎、湮灭的声音。

庄言周身那原本虽然衰败但依旧属于修道士的独特气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消散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属于凡人的孱弱与死寂。

他猛地张口,一股暗红色的、带着脏腑碎块的淤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溅落在他苍白如纸的手背上。

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这自毁式的剧痛而微微痉挛。

但他却强行抬起头,用那双因痛苦而布满血丝,却又异常清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李不渡。

李不渡看着这一幕,愣住了。

片刻的错愕后,李不渡不由得哑然失笑,摇了摇头。

这份决绝,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也……生出了一丝兴趣。

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临终的请求,默默的朝旁边挪了挪,留出让他观日出的视角,随即开口道,语气平淡:

“我认得你。”

庄言擦拭嘴角血渍的动作微微一顿。

李不渡继续道,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是那时候,我杀庄生燕时,遇到的人。”

“那时候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你身上……并没有怨魂缠绕。”

不然你以为他手上为什么那时会握着守卫的头颅,无他,身上冤魂缠绕,该死!

哪怕他当时愤怒到了极致,杀意盈胸,他也依旧没有忘记自己最本质的原则与判断。

庄言被李不渡这番话噎了一下,喉咙滚动,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悻悻道:

“那……还真是荣幸啊。”

李不渡不再纠结于此,目光下落,扫过庄言坐在轮椅上的颓唐模样,带着些许猜测,开口问道:

“你这样子……是我弄的?”

庄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腿,缓缓摇了摇头,语气平静地解释道:

“不是。”

“那天,我拼了命跑回家族里,告诉了他们庄生燕老祖……陨落的消息。”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并不愉快的经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然后,我大哥,也就是现在的庄家家主,以我‘监管不力’,未能及时预警,导致家族损失顶尖战力为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当着所有家族长老的面,亲自动手……把我的膝盖骨,给挖掉了。”

李不渡闻言,沉默了。

海风吹过,带来一阵凉意。

他看着眼前这个修为尽废、肢体残缺、坐在轮椅上等待死亡的男人,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表达。

“嗯……”

许久,他才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声“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庄言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反应,自顾自地浅浅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浓浓的自嘲与认命,继续开口道,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我生来性格就软弱,天赋也平平。”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能在大哥,也就是那位家主的魔爪下,侥幸活下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双腿,又像是觉得不够,手指微微下移,点了点自己的裆下,那里同样是空荡荡的。

“哪怕成了个残缺的人,站不起来,甚至连个男人都算不上了……我也认为无所谓。”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麻木。

“能活着,就好。”

李不渡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庄言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继续道,语气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

“这些年,我私下里通过各种渠道,匿名捐出去的款,加起来早已超过百万。”

“资助过贫困学生,帮过看不起病的家庭,修过路……力所能及地,帮助了很多人。”

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仿佛在回忆那些微小的善举。

“但我知道,捐多少,都弥补不了我庄家犯下的罪孽。”

“我们庄家……错了,大错特错,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无力感。

“但我没办法……我拉不回来他们,整个家族就像一辆冲向悬崖的马车,早就失控了……”

他抬起头,看向李不渡,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苦涩的笑容。

“但我也没脸说自己是无辜的,没脸说自己是被迫的……”

“因为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庄家的一份子,是这些罪孽的……既得利益者。”

“我享受着庄家带来的资源,对于庄家给他人的苦难,视而不见,哪怕享受到的只是残羹冷炙,上面依旧带着平民百姓的血。”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起来,直视着李不渡:

“我知道,你做的对。”

“那一夜,我庄家被抄家,我想了很久,站在我的角度,也站在你的角度,庄家该杀,庄生燕老祖该死。”

他的话做不了假,他的那一头白发就是证据。

“但……哪怕他们错的再深,罪孽再重,归根结底……”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

“他们对我,有生养之恩,有……庇护之恩,这仇,我得报。”

李不渡闻言,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缓缓露出一抹……理解的微笑。

这才是正常人嘛,有理有据。

他完全能明白庄言此刻的逻辑与心情。这是一种极其矛盾、却又在某种层面上堪称纯粹的情感。

恩是恩,仇是仇。

家族有罪,该死;但家族于己有恩,这仇,不得不报。

哪怕明知对方是正义的一方,哪怕明知自己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

这份近乎迂腐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让李不渡不得不感叹。

抛开立场,这庄言,倒也算是个……男人。

庄言说到此处,双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轮椅的扶手,青筋毕露。

他将他内心深处最大的疑惑,也是支撑他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某种执念,问了出来:

“我是被家族驯化的狗。”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仿佛要刺穿李不渡。

“但在我看来,大夏……又何尝不是在驯化你们?”

“用责任,用大义,用所谓的‘守护’,将你们绑定在这辆战车上,为它出生入死?”

李不渡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神色。

他缓缓地,但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不一样。”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磐石般沉稳。

“先有国,才有家……”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庄言,投向那波澜壮阔的海面,投向海平面下正在积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庄言无法理解的笃定与辽阔:

“但你们,是先有家,后有国。甚至,在你们很多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国’这个概念,只有家族,只有自身的利益。”

“你说我们的道路是相同的?”

李不渡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庄言,眼中仿佛有星火在燃烧。

“不,那只是你们的道路。”

“一条……有尽头的道路。”

“路的尽头,是家族的覆灭,是私欲的坟墓。”

“而我们……”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与信念。

“没有尽头!”

“我们的路,通向的是星辰大海,是万世太平!”

庄言被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震住了。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对方的话语如同浩瀚汪洋,自己的那点质疑如同投入海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难以激起。

虽然他心中依旧残留着些许世家子固有的不甘与执念。

但他明白,在此刻,任何争论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仿佛要将一生的压抑、挣扎与不甘,都随着这口气尽数排出体外。

他不再看李不渡,而是缓缓转过头,望向那海天相接之处。

那里,金色的朝阳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跃出了海平面!

万道金光如同利剑,刺破云霞,将天空与大海都染成了瑰丽的金红色!

壮美,辉煌,充满了无限的生机与希望。

庄言沐浴在这初晨的阳光中,苍白的面容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在享受这生命中最后的温暖,轻声开口道,语气平静而决绝:

“动手吧。”

李不渡看着他被金光勾勒的侧影,脸上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近乎慈悲的微笑,轻声问道:

“不再……多看一会儿?”

庄言缓缓摇了摇头,眼眸半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

“我想在最美好的那一刻死去。”

李不渡闻言,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站起身来,移到他的面前。

他意念微动,丹田处幽光一闪,鸣鸿刀已然出现在他的右手中。

刀身映照着初升的朝阳,流淌着暗红的光泽。

他右手握刀,刀刃缓缓弯过左肩,动作沉稳而流畅。

然而,在刀锋即将落下的最后一刻。

庄言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

“如果你死了,怎么办?”

他看向李不渡,眼中却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探究。

他笃定李不渡的回答只有两种:要么是“我不会死”这种热血而天真的蠢话,彰显其盲目的自信;

要么就是“那就死了吧”这种假惺惺的、看似释怀实则空洞的言辞。

那么,他便可以在生命最后的瞬间,用尽力气,颠覆李不渡先前所描绘的那条“没有尽头的道路”,大声地嘲笑他。

告诉他,看吧,你所谓的道路,终究会因你一人的死亡而断绝!

你的信念,不过如此!

他等待着,等待着李不渡的回答。

只见李不渡目光没有丝毫动摇,他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一种足以撼动山岳、贯穿时空的力量,在海风中清晰地响起:

“自有后来者……”

五个字。

简简单单的五个字。

却如同五道惊雷,狠狠劈入了庄言的心湖,将他所有的预设、所有的笃定、所有准备发出的嘲笑,瞬间炸得粉碎!

庄言猛地瞪大了眼眸,瞳孔因极致的震撼而收缩。

初日的金色余晖,毫无保留地洒落在李不渡的身上,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边。

光辉萦绕间,庄言仿佛看到,眼前这九尺之躯,竟在与身后那无垠的天地、与那奔涌的海浪、与那初升的旭日比肩!

其精神意志,何止百丈!

他忽然明白了。

李不渡,早已走在了他自己的道路上。一条或许孤独,却绝不寂寞的道路。

哪怕前方风雨再大,大得他步履维艰;哪怕荆棘丛生,崎岖堵塞,迷雾汇聚。

他也悍不畏死,坚定不移地继续前进!

杀不死他的,只会使他更加强大!

使他的意志如钢似铁!使他的身躯越发挺拔,如松如岳!

他所说的话,也从来不是空洞的口号。

会有无数人,受其感召,循其足迹,前赴后继地踏上他开辟出来的道路!

不是为了道路终点的意味,或许,单单只是为了……追逐他的背影!

他的存在本身,他走过的路,他坚守的道,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庄言失神地望着沐浴在金光中的李不渡,脸上的表情从震撼,到茫然,再到最终的了然与……彻底的释怀。

他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嘲讽,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仿佛窥见了某种至高真理的、畅快淋漓的笑容。

哈哈哈哈……

“原来……你早已……得了道啊……”

他在心中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

自知愚蠢,自不量力。

但他后悔吗?

他不后悔。

哪怕时光倒流,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为家族复仇,依旧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是他选择的,属于他的路,他的道。

茧缚华庭四十载,铁枷雕玉裹周身。

明知故辙通幽狱,仍典清风换锦尘。

宴饮常闻孤鬼泣,笙歌每彻血痕新。

朱门朽骨今何憾?曾借高檐庇此身。

刀落。

鸣鸿刀的刀锋,划过一道优美而冷酷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掠过庄言的脖颈。

锋利到极致,精准到发指,干净利落得仿佛从未劈过一样。

庄言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温润的金色光芒,包裹着他最后的感知。

初晨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在李不渡的身上,逆光之下,看不清他细致的面容,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威严、笼罩在神圣光晕中的轮廓。

神性浩荡!

庄言最后在心中,用尽残存的意识,在心中喃喃地道:

当真是……美轮美奂……

随后,他瞳孔中的最后一点神采,彻底涣散、失焦。

他……死了。

脸上,带着一抹彻底释然、甚至隐隐有一丝满足的平静笑容。

毫无遗憾。

他的头颅微微一动,似乎要垂下。

李不渡瞬间伸手,动作轻柔而稳定,稳稳地扶住了他的头。

让他保持着仰望朝阳的姿态,缓缓地、平稳地向后靠去,倚在轮椅的靠背上。

身躯完整,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在晨光中小憩。

李不渡看着庄言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宁静的遗容,口中轻声,如同自语般喃道:

“这份体面……”

“敬曾经的你。”

……

……

(燃尽了,只剩下白色的灰……在酝酿一个大篇章,周五就能跟大家见面了,依旧是那句话,帅的没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