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庙殿宇巍峨,琉璃瓦在熹微晨光下泛着幽冷的青。
香炉中积年的灰烬,尚未散尽前朝的余温,今日,却要被注入一场足以颠覆乾坤的新火。
沈流苏一身深色素服,立于偏殿之内,神情肃穆得如同供桌上的一尊玉器。
她亲自验看每一味即将入炉的香料,指尖捻过,鼻尖轻嗅,动作一丝不苟。
稽香院众人屏息凝神,气氛庄重而压抑,仿佛他们不是在备香,而是在铸剑。
“首卿,主殿那尊九龙蟠香炉,按惯例,当由礼部奉香。”阿念在一旁低声提醒,眉宇间难掩忧色。
“无妨。”沈流苏的目光落在一方锦盒上,里面盛着的是一撮细如尘埃的白色结晶,“他们奉他们的香,我们添我们的料。”
她取过一枚极细的银签,小心翼翼地挑起数粒结晶,均匀地混入为九龙炉备下的主香“千秋岁”之中。
这便是“醒魂露”,一种遇水则溶、遇火则化的奇特晶体。
寻常高温下,它只会化作一缕无色无味的清气,与百香相融,无人能察。
可一旦空气中混入了“夜昙炭”燃烧后的微量毒素,它便会瞬间裂变,化作一种能令人头晕目眩、心神恍惚的烈性气体。
这是为藏在暗处的鬼,备下的一道催命符。
你若无鬼,此香于你如清风拂面;你若有鬼,此香便是勾魂的无常。
与此同时,太庙祭坛下方的地龙通道内,冯承恩的身影如壁虎般贴着潮湿的石壁,悄无声息地移动。
他从怀中取出数枚拇指大小的黄铜铃铛,逐一挂在乐师席位正下方的通风口铁栅之上。
这些铜铃并非凡物,其内包裹着以特殊手法炒制过的“震心砂”。
铜铃本身轻如鸿毛,寻常气流绝难撼动。
唯有当其正上方的人快速移动,带起剧烈风压,或是因心绪激荡导致心跳急剧加速,那无形的频率才会引动“震心砂”产生共振,发出几不可闻的嗡鸣。
心跳越快,铃声越响。这是沈流苏为刺客量身定制的“听诊器”。
一切准备就绪。晨钟暮鼓敲响,祭祖大典正式开始。
百官身着朝服,神情肃穆,分列于丹陛两侧。
萧玦一身玄色十二章纹龙袍,头戴十二旒冠冕,在礼官的唱喏声中,缓步踏上通往祭坛的白玉石阶。
他步伐沉稳,面容冷峻,垂下的珠帘遮住了他眼底深沉如海的墨色。
乐声四起,庄严肃穆的雅乐回荡在太庙上空。
沈流苏立于百官之末,眼观鼻,鼻观心,看似与周遭的木偶无异,但她所有的感官都已张开,如同一张细密无形的网,笼罩了整个祭坛。
她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席地而坐的礼部乐师们。
那一张张或年轻或苍老的脸上,都带着职业性的专注。
然而,在左侧第三排,一名抚琴的乐师,他的背脊,比旁人挺得更直,拨弦的指尖,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仪式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焚香,祭酒,读祝。
当太监总管王德全尖细的嗓音高声唱道“焚祝文——”时,主殿那尊九龙蟠香炉的炉火被引燃,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几乎就在炉火升腾的同一瞬间,那名抚琴的乐师手臂微抬,似是要换一个按弦的手势。
就是现在!
沈流苏的鼻翼猛地一缩。
一股极其隐晦的气息,如同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她的嗅觉深处。
那不是“千秋岁”醇厚温润的木香,也不是百官身上佩戴的各式香囊的杂味,而是一种带着金属锈气与枯叶腐败感的混合气息。
正是她伪造的那份“故园秋”香方,在接触到“夜昙炭”残留毒素后,才会产生的独一无二的“败相”!
她找到了他!
沈流苏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动声色地在袖袍的遮掩下,轻轻叩击了裙摆的玉佩三下。
清脆,却微弱。这是只属于她和冯承恩的信号。
地龙通道内,冯承恩耳朵紧贴石壁,几乎在听到那细微撞击声的刹那,他猛地拉动了手中一根早已布置好的丝线。
机关触发,乐师席位下方的几处通风口铁栅,同时发生了一次极其轻微的偏转。
地龙内的热风流向骤变,形成了数道精准的涡流,直冲那名抚琴乐师而去。
他身上因常年接触“夜昙炭”而沾染的、肉眼不可见的毒素微尘,被这股热风卷起,混入空气,与九龙炉中飘散出的“醒魂露”气息轰然相撞!
乐师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模糊,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直冲天灵盖。
他心中大骇,以为计划败露,下意识地便要强行出手!
这一惊,心跳如擂鼓!
他座位下方的铜铃,瞬间从无声变为剧震。
“嗡嗡嗡——”那叠加在一起、因“震心砂”共振而被放大了数倍的细微鸣响,对于常人而言或许只是耳鸣,但对于耳力超凡、全神贯注的萧玦来说,却如平地惊雷!
高台之上,萧玦正欲俯身接过祝文,身形却猛地一顿。
他豁然转身,隔着珠帘的目光如两道淬了冰的利剑,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名抚琴乐师!
帝王的威压,铺天盖地。
那乐师本就心神大乱,被这目光一刺,更是魂飞魄散。
他强行稳住心神的手指一滑,琴弓在琴弦上划出一声凄厉刺耳的锐响,如夜枭悲啼,瞬间撕裂了庄严的雅乐!
“护驾!”
禁军统领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早已接到密令,此刻如猛虎下山,一个箭步便跨越数丈距离,在乐师来得及做出下一个动作之前,已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另一名禁军上前粗暴地一摸,从其琴腹之中,搜出了一柄薄如蝉翼、闪着幽蓝光芒的淬毒短刃!
全场死寂。
百官惊得呆若木鸡,随即爆发出巨大的骚动。
混乱之中,一直静立于女眷席位前列的皇后,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转身,脚步虚浮,竟是想趁乱离席。
“皇后娘娘,您这是要去哪儿?”
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她的去路。
沈流苏不知何时已从人群后方走出,她手中,正捧着那只通体暗沉的“锁息木”香匣。
在皇后惊恐的注视下,沈流苏从袖中取出一枚温润的香饼,正是“故园春”。
她将香饼在掌心焐热,而后轻轻按在匣盖的机括之上。
“咔哒。”
一声轻响,严丝合缝的香匣应声开启。
沈流苏高高举起匣子,将里面的物事尽数展示在众人面前——那份写满了前朝老臣后人名单的册页原件、李嬷嬷出入熏阁的时间记录、通风口晶体的分析图纸,以及一张绘制着沉香窟内部结构的详细地图!
她清亮而冰冷的声音,响彻整个太庙:
“臣妾稽香院首卿沈流苏,查得宫中有人借香传讯,网罗党羽,聚众谋逆,意图在祭祖大典之上行刺君王,动摇国本!所有证据俱在,请陛下圣裁!”
满场哗然!
所有的目光,在震惊、恐惧与猜疑中,齐刷刷地投向了面无人色的皇后。
高台之上,萧玦缓缓走下丹陛,他没有去看被按在地上的刺客,也没有去看那些惊慌失措的臣子,只是冷冷地扫视着全场,最终,目光落在了摇摇欲坠的皇后身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冰彻骨髓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你可知,为何朕查知尔等阴谋,却迟迟不动你?”
皇后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玦的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因为朕要等一个人,一个能把你们藏在香里的刀,一根根,全都给朕拔出来的人。”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越过战战兢兢的百官,最终,指向了那个捧着香匣、静静站立的女子。
“而现在,她做到了。”
沈流苏垂下眼帘,敛去袖中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对着帝王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
她看似谦卑恭顺,唇角却掠过一抹无人察觉的冷意。
太庙之上,血腥气尚未被浓郁的香火气完全掩盖。
这场以香为引的惊天大案,在最辉煌的祭典上,以最惨烈的方式揭开,又以最利落的方式收场。
萧玦的目光隔着黑压压的人群,与沈流苏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那眼神里没有嘉奖,没有温情,只有一种冰冷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仿佛在说,棋盘上的厮杀刚刚结束,但一局更凶险、更庞大的棋,才被摆上桌面。